洛阳城的阴雨连下了半月,像是要把玄武门的血跡彻底洗刷乾净。中宗李显坐在太极殿的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韦后递来的玉如意,目光空洞地望著阶下——那里,韦氏的心腹正在宣读新的任免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向李隆基和华黔云的根基。
“羽林卫左营校尉张虔勖,调任洛州別驾。”尖细的嗓音在大殿迴荡,韦后的兄长韦温站在一旁,嘴角噙著若有若无的笑。张虔勖是李隆基最信任的副將,此刻却被明升暗降,调离了兵权核心。
李隆基站在朝班中,锦袍下的手攥得发白。他看著韦温的亲信李守德接管了羽林卫左营,那人曾是武三思的帐房先生,连马都骑不稳,此刻却穿著明光鎧,接受將士们的叩拜。雨声敲打著殿顶的琉璃瓦,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看著他如何一步步被架空。
退朝时,华黔云在宫门外的廊下等他。秘云卫的旧部刚被驱散,韦后以“私藏兵器”为由,查封了秘云卫的署衙,那些曾隨华黔云出生入死的弟兄,如今或被流放,或被投入大牢。他的绕指柔斜插在腰间,剑穗的红绳缠著片乾枯的紫藤叶,那是从李重俊的坟头摘来的。
“苏綰的师兄在岭南被暗杀了。”华黔云的声音压在雨幕里,指尖划过剑鞘上的划痕,“说是『意外落水,但尸身上有透骨钉的痕跡,是韦后豢养的『红袖卫乾的。”
李隆基的靴底碾过廊下的积水,溅起的水打湿了衣袍:“他们还想干什么?”
“想让你死。”华黔云的软鞭突然窜出,捲住檐角坠落的瓦片,精准地砸向暗处的人影——是韦后派来的暗哨,正躲在鴟吻后记录他们的言行。“韦温已上书,说你『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中宗批了『严查。”
两人走进洛阳城的酒肆,角落里的酒客看见他们,纷纷低下头。掌柜的端来两坛劣酒,嘴唇哆嗦著:“临淄王,华统领,如今这世道……”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往他们碗里多倒了些酒,转身就匆匆躲开了韦府的巡逻队。
巡逻队的皮靴踏过青石板,甲冑上的“韦”字標记在灯笼下格外刺眼。他们闯进酒肆搜查,翻倒了酒罈,踢碎了桌椅,却对角落里的李隆基和华黔云视而不见——这是更恶毒的羞辱,仿佛他们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连动手的必要都没有。
“华黔云听旨!”一名太监突然闯进酒肆,展开明黄的绢帛,“陛下有令,秘云卫勾结突厥,即日起解散,尔等速將兵符交予兵部,违者以谋逆论处!”
华黔云的绕指柔在袖中轻颤,剑穗几乎要绷断。他想起那些隨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想起温小七临死前护著的兵符,想起陈玄礼用命换来的信任,喉结滚动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接。”
太监的脸瞬间涨红:“你敢抗旨?”
“我只认李唐的兵符,不认奸佞的偽詔。”华黔云的软鞭缠上太监的手腕,倒刺轻轻抵著他的皮肉,“回去告诉韦后,想拿兵符,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巡逻队的甲冑声渐渐远去。李隆基看著窗外的雨,突然將酒碗重重砸在桌上:“中宗他……他竟任由韦氏如此!”他想起李重俊的首级被送去祭奠武氏,想起羽林卫的心腹被一个个调离,想起自己如今连宫门都快进不去,眼眶突然红了。
“他不是任由,是不敢。”华黔云的指腹摩挲著剑鞘上的紫藤纹,“韦后手里有他当年復位时的密信,说若能重登帝位,愿与韦氏共治天下。”他灌了口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著喉咙,“中宗怕她,更怕失去这把龙椅。”
雨夜里传来悽厉的哭喊,是秘云卫的旧部被韦家军拖走。华黔云的软鞭突然绷紧,却被李隆基按住了手:“別衝动。”临淄王的声音里带著血腥味,“我们还有弟兄在外面,不能硬碰硬。”
他们转移到绿林营的秘密据点,是间废弃的铁匠铺,墙角还堆著打造到一半的兵器。苏綰正用烧红的烙铁在箭簇上刻字,那是秘云卫的標记,准备分发给被驱散的弟兄们:“韦后已下令,凡藏有秘云卫兵器者,满门抄斩。”
铁砧上的箭簇泛著寒光,苏綰的手腕上缠著绷带,是昨夜救弟兄时被红袖卫的透骨钉划伤的:“洛阳城的城门都换了韦家军看守,盘查得比二张在时还严,连三岁孩童都要验明身份。”
华黔云的绕指柔劈开铁砧上的废铁,火星溅在他脸上:“我去山南道。”他看向李隆基,“那里有绿林营的旧部,能拉起一支队伍。”
“我留在洛阳。”李隆基的手按在铁砧上,掌心被烫出燎泡也浑然不觉,“韦后想动我,没那么容易。羽林卫还有三成弟兄是陈玄礼的旧部,我能守住。”
两人在铁匠铺的炉火前分別,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兵器相碰的轻响。华黔云的绕指柔与李隆基的横刀轻轻相击,火照亮了彼此眼底的悲愤与决绝——这不是分离,而是为了从不同的方向,劈开笼罩洛阳的阴霾。
华黔云离开的那天,韦后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搜查每一个出城的百姓。他混在送葬的队伍里,软鞭缠在棺木的缝隙里,里面藏著秘云卫的兵符。守城的韦家军掀开棺盖,看见的却是具孩童的尸体——是苏綰从大牢里救出来的,李重俊的贴身小太监,因不肯指证临淄王,被活活打死了。
“晦气!”韦家军的校尉啐了口唾沫,挥手让他们出城。华黔云低著头,看著棺木上的紫藤圈,那是用洛阳城最后剩下的紫藤枝编的,瓣上还沾著未乾的雨水,像孩童未乾的泪。
李隆基站在宫墙的角楼上,看著送葬的队伍消失在雨幕里。韦温的亲信正带著人搜查他的府邸,翻出了他与华黔云往来的书信,此刻已送到中宗面前。他知道,真正的风暴即將来临,而他手中的刀,必须比韦氏的更狠,才能劈开这无边的黑暗。
中宗的御书房里,韦后正將那些书信扔在李显面前:“陛下看看!李隆基与乱党勾结,若不除他,恐生祸端!”
李显的手指颤抖著,捏著书信的边角,上面的字跡力透纸背,是李隆基请求彻查武氏余孽的諫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韦后身后的红袖卫按住了刀柄,最终只是喃喃道:“贬……贬他为潞州別驾吧。”
韦后的笑容僵在脸上,显然不满这个结果,但看著中宗苍白的脸,终究没再说什么。她转身走出御书房,雨丝落在她的凤冠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贬謫只是开始,她有的是办法,让李隆基永远回不了洛阳。
潞州的贬詔送到临淄王府时,李隆基正在整理李重俊的遗物。那顶太子冠上的珍珠已被韦家军抢走,只剩光禿禿的金框,像个嘲笑的嘴。他接过詔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殿下,”亲卫统领低声说,“羽林卫的弟兄们都愿跟您走。”
李隆基摇了摇头,將太子冠放进锦盒:“你们留下。”他的目光望向山南道的方向,“等华黔云的消息。”
洛阳城的雨还在下,冲刷著韦氏党羽竖起的“韦”字旗,也冲刷著百姓们心中的希望。只有天津桥的石缝里,钻出了几株紫藤幼苗,在雨中倔强地伸展著枝叶,像在预示著,无论阴霾多浓,总有刺破黑暗的那天。而远在山南道的密林里,华黔云的绕指柔正劈开荆棘,身后跟著越来越多的绿林好汉,他们的刀斧在月光下闪著光,像无数双等待黎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