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晨雾还没散,紫宸殿的宫灯就灭了。不是被风吹的,是內侍们悄悄掐灭的,灯芯的青烟在樑上绕了三圈,像条不肯离去的魂。中宗李显趴在案上,锦袍的前襟被血浸透,手里还攥著半块太平公主留下的胡饼,饼渣混著嘴角的白沫,在明黄的绢帛上洇出丑陋的痕。
“陛下……驾崩了。”韦后的声音带著哭腔,却没掉一滴泪。她的凤袍下摆沾著燕窝汤的污渍,那是昨夜中宗打翻的药碗留下的,此刻正被她用绣帕轻轻擦拭,仿佛在清理什么碍眼的东西。
安乐公主的百鸟裙扫过中宗的手,金釧在腕间晃出刺耳的响:“母后,该发丧了。”她的眼神在传国玉璽上打转,那方玉印就放在案角,龙纹的刻痕里还沾著中宗的指温,“让婉儿擬遗詔,说陛下遗命,由温王李重茂继位,母后垂帘听政。”
太平公主站在屏风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昨夜没走,藏在密道里听著外面的动静,亲眼看见安乐公主捧著燕窝走进来,亲眼看见中宗接过碗时犹豫的眼神,亲眼看见他最终还是喝了下去——不是因为疏忽,是想拖延时间,让她有机会送出消息。
牵机药发作时的惨状,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中宗先是剧烈呕吐,接著全身抽搐,头足相就如牵机状,手指死死抠著案角的木纹,指甲断裂的脆响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喊“隆基……”。韦后就坐在旁边看著,凤釵上的珠翠隨著她的呼吸轻颤,像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
“擬遗詔可以。”太平公主从屏风后走出来,玄色披风上还沾著密道的尘土,“但得请宰相们来见证,不然天下人会说我们李家的事,是后宫私定的。”她的目光扫过韦后,“母后说呢?”
韦后握著玉璽的手紧了紧,凤袍的珠翠晃得人眼晕:“还是婉儿想得周到。”她示意內侍去召宰相,眼神却在太平公主身上打转,像在估量这突然出现的妹妹,到底藏著多少底牌。
安乐公主的金釧突然响了:“姑母昨夜在哪?陛下驾崩这么大的事,您怎么才来?”
“臣妹昨夜在静安寺为陛下祈福。”太平公主的声音平静,从袖中掏出串佛珠,“慧能方丈可以作证,我们诵了一夜《金刚经》。”她的指尖捻著佛珠,每颗珠子都被摩挲得发亮,“倒是公主,清晨就来紫宸殿,莫非知道陛下会……”
“你什么意思!”安乐公主的百鸟裙扫过地上的血渍,“难道你怀疑是我杀了父皇?”
“够了!”韦后厉声喝止,凤袍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现在不是內訌的时候!”她將玉璽塞进怀里,“等遗詔擬好,布告天下,谁再敢妄议,以谋逆论处!”
宰相们来得很快,为首的是韦后的心腹宗楚客,手里还攥著早朝的奏疏,看见中宗的尸体时,假惺惺地抹了把眼泪,膝盖却没弯:“陛下龙驭上宾,国不可一日无君,依臣看,就按皇后的意思,立温王为帝。”
“宗大人倒是消息灵通。”太平公主的佛珠停在指间,“陛下凌晨才驾崩,您就知道要立温王?”
宗楚客的脸涨得通红,刚要反驳,就被太平公主打断:“遗詔可以擬,但得加上一条——令临淄王李隆基回京奔丧,掌左羽林卫事。”她的目光扫过眾臣,“谁反对?”
韦后刚要说话,安乐公主却拽了拽她的衣袖,金釧的轻响里藏著算计:“让他回来正好,省得我们去潞州找他。”女儿的眼神里闪著狠光,“洛阳是我们的地盘,他回来就是自投罗网。”
韦后沉吟片刻,凤釵在案上轻轻一点:“准了。”她看著太平公主,“但得让他单骑回京,不许带一兵一卒。”
太平公主的佛珠终於捻完一圈:“可以。”
午时三刻,洛阳城的钟声响了,整整一百零八下,宣告著中宗的驾崩。百姓们涌上街头,却没人敢哭,红袖卫拿著韦后擬的“遗詔”四处张贴,上面写著“中宗遗命,温王继位,韦后垂帘,安乐为皇太女”,墨跡未乾,就被愤怒的百姓撕碎。
静安寺的密道里,太平公主正对著慧能方丈嘱託:“让心明快马去潞州,告诉李隆基,就说『洛阳已乱,速归。”她从怀里掏出块虎符,“这是右羽林卫的调兵符,让他务必小心,韦后定会在半路设伏。”
心明和尚接过虎符,僧袍的下摆沾著露水:“师太放心,弟子今夜就动身,不出三日定能到潞州。”他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山道上,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平静的春水里激起层层涟漪。
潞州城的演武场,李隆基正在指导陈玄礼练戟。少年的长戟已能劈开三寸厚的木板,额头上的汗顺著伤疤滑落,在阳光下闪著亮。华黔云的绕指柔搭在一旁,剑穗的红绳缠著苏綰的软鞭,两人正说著什么,笑得像对寻常的农家儿女。
“殿下!洛阳来的急信!”斥候连滚带爬地衝进演武场,怀里的密信被汗水浸透,“是太平公主派来的,说……说中宗陛下驾崩了!”
李隆基的横刀“哐当”落地,刀背砸在青石板上,震得人耳朵疼。他抢过密信,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信上的字跡潦草,只写著“中宗驾崩,韦后擬偽詔,速归洛阳”,最后画著个简单的虎符图案。
“韦氏毒妇!”李隆基的怒吼震得演武场的旗帜猎猎作响,玄甲的肩甲被他攥得变了形,“我就知道她们会狗急跳墙!”他想起中宗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那时他还是临淄王,被韦后排挤到潞州,中宗偷偷托人送来半枚虎符,说“若有大变,凭此调兵”。如今虎符的冷意还在袖中,那位护著他的伯父却已死於非命。
华黔云的绕指柔瞬间出鞘,剑穗的红绳在风里绷得笔直:“我们现在就出发,带羽林卫和绿林营的弟兄,杀回洛阳!”
“不行。”陈玄礼突然开口,长戟拄在地上,“韦后让您单骑回京,就是想在路上害您。我们若带兵马回去,正好中了她的计,她会说您『拥兵谋反。”少年的目光扫过眾人,“不如……我们乔装成商队,分批回京,在洛阳城外匯合。”
苏綰的软鞭缠上腰间的药囊,“我的药能应付他们的埋伏。”
暮色降临时,潞州城的城门悄悄打开。三队人马分別出发,陈玄礼的商队打著“晋州药材”的旗號,慢悠悠地走上官道;李隆基、华黔云、苏綰则钻进了密道,火把的光在幽深的隧道里晃动,像三颗挣扎的星。
洛阳的紫宸殿,韦后正看著安乐公主试穿皇太女的礼服。十二章纹的袞服拖在地上,比皇帝的龙袍还要奢华,奢华的金釧撞著玉带,发出得意的轻响:“母后,等李隆基回来,我要亲自斩了他,用他的人头祭父皇。”
韦后没说话,凤釵的珠翠在烛火里闪著冷光。她知道太平公主不会坐以待毙,李隆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场看似胜券在握的棋局,其实才刚刚开始。窗外的月色很暗,像块蒙尘的玉,照在中宗尚未入殮的尸体上,泛著股说不出的悲凉。
密道里的火把越烧越旺,李隆基的横刀在火光里泛著狠劲。他攥紧刀柄,指节发白——洛阳的帐,该算了。不仅为了李唐的江山,更为了那位在危难中护著他的伯父,为了所有被韦后残害的忠良。
三日后,心明和尚的马蹄声终於抵达潞州地界,而李隆基的队伍,已在密道里走了整整两夜。前方的微光越来越亮,那是洛阳城外的天光,也是即將到来的风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