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偏殿里,药味浓得化不开。陈玄礼躺在榻上,后背的伤口缠著三层浸过烈酒的纱布,每片纱布都渗著黑红的血,像朵开在皮肉上的毒。苏綰的软鞭悬在炭盆上方,鞭梢缠著药罐的提梁,罐里的药汤咕嘟作响,飘出曼陀罗与艾草的苦涩气——那是陈藏器老先生特意调製的解药,能暂时压制“牵机引”的毒性,却要忍受剜心般的疼。
“唔……”陈玄礼的喉结动了动,左脸的伤疤在药效作用下泛著不正常的红。他的手突然攥紧榻边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是在梦里与谁搏斗,嘴里还喃喃著:“老帮主……小心……”
“他醒了!”华黔云的绕指柔突然出鞘,又猛地收回,剑穗的红绳缠上陈玄礼的手腕,像在传递力量。少年的眉骨有道新伤,是昨夜搜捕红袖卫余党时被暗器划伤的,此刻却顾不上自己,眼睛死死盯著榻上的人。
苏綰连忙用银勺舀起药汤,吹凉了才送到他嘴边:“慢点喝,这药苦,但能保命。”药汁滑过陈玄礼的咽喉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后背的伤口被扯得裂开,纱布瞬间被新的血浸透,嚇得苏綰手里的银勺都掉了。
“別动。”陈藏器老先生的拐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老郎中掀开纱布,看著伤口边缘泛出的淡红,突然捋著鬍鬚笑了:“毒散了些,这小子命硬,竟挺过来了。”他从药箱里掏出个瓷瓶,“这是最后一副解药,喝下去若能熬过今夜,就算彻底没事了。”
陈玄礼的目光扫过屋里的人,看见站在窗边的李隆基,突然挣扎著想坐起来,却被华黔云按住。少年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左脸的伤疤因说话而扯得生疼:“殿下……红袖卫……肃清了吗?”
李隆基转身时,晨光正透过窗欞照在他的蟒袍上,玉带束著挺直的腰杆:“放心,正在清剿。”他走到榻边,指尖轻轻碰了碰陈玄礼没受伤的右肩,“你先养好伤,別的事不用管。”
话音未落,葛福顺的声音就在殿外响起,带著压抑不住的激动:“太子殿下!大喜!韦后藏在洛阳城外的私兵被我们找到了!一共三千人,全缴械了!”
陈玄礼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想起昨夜昏迷前听到的话,红袖卫的刺客说韦后留了后路,原来就是这批私兵。少年挣扎著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苏綰用软鞭轻轻按住肩膀:“好好养伤,不然我就让陈先生给你加十倍的药量。”
陈玄礼只好乖乖躺下,看著李隆基跟著葛福顺走出偏殿,心里却像揣著团火——他知道,太子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太极殿的朝会上,李隆基的目光扫过阶下的群臣,像在看一群待审的囚徒。案上摆著昨夜搜出的罪证:韦后与突厥的密信、竇从一私藏的凤纹锦袍、崔日用给红袖卫的兵符……每件东西都沾著血,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韦后乱政,弒君篡位,其党羽竇从一、崔日用等人已伏诛。”李隆基的声音在大殿里迴荡,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仍有宵小之辈,藏在暗处窥探神器,与红袖卫余党勾结,妄图顛覆我李唐江山!”
群臣的头埋得更低了。有人的手在袖中发抖,有人悄悄瞟向站在武將班列的葛福顺,老將军的手按在腰间的横刀上,甲冑上的寒光刺得人眼晕——昨夜搜捕时,已有七名官员被查出与红袖卫有牵连,首级此刻就掛在洛阳城的四门,示眾三日。
“传本宫令。”李隆基的横刀突然拍在案上,震得案角的青铜鼎都在颤,“即日起,关闭洛阳城门,全城搜捕韦后余党,凡持有红袖卫信物者、与韦氏宗亲有往来者、私藏凤纹器物者,一律按谋逆罪论处,格杀勿论!”
“太子殿下三思!”吏部尚书突然出列,官袍的玉带歪在腰间,“如此雷霆手段,恐会引起朝野动盪,伤及无辜啊!”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淬了冰:“无辜?中宗陛下被毒杀时,你在韦后宴上举杯相庆;李重俊太子被追杀时,你亲手封了东宫的门;绿林营弟兄被红袖卫屠戮时,你说他们是草寇该死——这样的『无辜,留著何用?”
话音未落,葛福顺的飞骑营已冲了进来,横刀架在吏部尚书的脖子上。老尚书的脸瞬间惨白,瘫在地上连连磕头:“饶命!臣知罪!臣知罪啊!”
“拖下去,斩立决。”李隆基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首级掛在吏部衙门外,让所有心怀不轨者看看,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
朝会的气氛瞬间凝固。群臣嚇得大气都不敢出,看著吏部尚书被拖出去时踢翻的香炉,灰烬在晨光里飘得像雪。李隆基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看见有人额头冒汗,有人手在袖中绞著,突然提高声音:“三日之內,凡主动自首者,可免死罪;若被查出,株连九族!”
散朝后,洛阳城立刻掀起了搜捕风暴。飞骑营与羽林卫分成百队,挨家挨户搜查,红袖卫的信物、韦后赏赐的器物、甚至与韦氏宗亲说过话的证词,都成了定罪的证据。陈玄礼的绿林营弟兄们也加入其中,他们熟悉洛阳的大街小巷,知道哪些宅院有暗门,哪些墙缝能藏东西,很快就从西市的酒肆地窖里搜出了崔日用的帐本,上面记著所有与红袖卫有牵连的官员名单。
太平公主站在紫微宫的角楼上,看著洛阳城的炊烟里混著烟火气——那是羽林卫在焚烧查获的凤纹器物。她的金步摇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突然对身边的侍女说:“把这份名单交给李隆基。”手里的锦盒里装著韦后亲擬的“新朝官员名单”,上面有三十多个名字,都是准备在她称帝后重用的人。
“公主不怕太子觉得您……”侍女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不会。”太平公主的目光望向东宫的方向,那里的药味顺著风飘过来,带著苦涩的暖意,“他需要这个,就像需要陈玄礼活著一样。”
东宫的偏殿里,陈玄礼正喝著苏綰餵的药汤。药汁苦得他皱紧眉头,左脸的伤疤却舒展了些,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他看著李隆基送来的名单,突然用没受伤的右手拍了拍榻边的长戟:“这个王元宝,是韦后的远房表舅,在南市开了家绸缎庄,去年逼死过三个织锦的女工。”
“还有这个李龟年,”华黔云的绕指柔指著另一个名字,剑穗的红绳缠著半片帐册,“表面是乐师,其实是红袖卫的信使,专门在宴会上传递密信。”
李隆基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手里的狼毫笔在名单上圈划著名。他听著两人的话,突然觉得心里很满——这些藏在市井里的罪恶,若不是有陈玄礼这样的人,恐怕永远不会被揭开。
“葛將军已带人去抓了。”李隆基放下笔,目光落在陈玄礼的后背,“陈藏器先生说,你这伤至少要养三个月,这段时间,绿林营的事就交给华黔云代管。”
陈玄礼刚要反对,就被苏綰用软鞭轻轻抽了下胳膊:“听话,不然我就让陈先生给你用最苦的药。”少女的眼底闪著泪光,却故意板著脸,“你要是再乱动,以后就只能用左手握戟了。”
陈玄礼只好作罢,看著华黔云收起名单,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红袖卫的总领翠儿,她的双匕上刻著『飞香二字,那是韦后飞香殿的记號,说不定……”
“已经查了。”李隆基的声音带著笑意,“飞香殿的二十七个宫女都审过了,有三个是红袖卫的暗线,已经处理了。”他站起身,拍了拍陈玄礼的肩,“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洛阳城的繁——那时,这里再也没有红袖卫,没有毒箭,只有太平。”
陈玄礼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想起燕离石生前总说,等天下太平了,要在洛阳城外种满紫藤,让绿林营的弟兄们都过上安稳日子。如今老帮主不在了,这个愿望却快要实现了。
夜幕降临时,洛阳城的四门都掛起了灯笼,照亮那些悬著的首级。搜捕的队伍还在街巷里穿行,却已很少遇到抵抗,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自首,抱著铺盖卷站在衙门外,等著发落。
东宫的偏殿里,药味渐渐淡了些。陈玄礼睡著了,左脸的伤疤在烛光里泛著柔和的红。苏綰坐在榻边,软鞭缠著他没受伤的手,指尖轻轻抚过他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戟留下的印记,粗糙却温暖。
华黔云的绕指柔靠在榻边,剑穗与苏綰的软鞭缠在一起,像株並蒂的紫藤。李隆基站在窗外,看著屋里的情景,突然觉得心里很静。这场由韦后引发的血雨腥风,终於快要落下帷幕,而那些在风雨中守护的人,终將迎来属於他们的安寧。
月光透过窗欞,照在陈玄礼的脸上,左脸的伤疤在月色里泛著银白的光,像枚刻在皮肉上的勋章。李隆基知道,这道疤会跟著少年一辈子,提醒著他曾经的牺牲,也见证著即將到来的太平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