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的秋阳透过军械库的箭窗,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华黔云正对著摊开的舆图出神,指尖沿著运河的水路游走——从苏州的回春堂到湖州的驛馆,从杭州的码头到润州的军械库,太平公主的触角像蛛网般散布在江南,每个节点都连著韦后旧部,却又巧妙地避开了突厥的狼头標记。
“头儿,洛阳来的密信。”黑鱼从箭窗翻进来,靴底带起的尘土落在舆图上,“是陈將军亲自送来的,用了三层火漆,说是太子殿下亲笔。”
华黔云接过密信,信封上盖著李隆基的私印,是枚小小的龙纹,与他当年在静安寺藏经阁里,偷偷刻在案角的图案一模一样。拆开时,指尖竟有些发颤——自江南查案以来,这是李隆基第一次亲笔写信,而非让秘云卫传口諭。
信纸是东宫特製的宣纸,带著淡淡的松烟香。李隆基的字跡一如既往的刚劲,却在笔锋处藏著几分犹豫:
“江南诸事,闻之详矣。突厥暗线已清,韦党余孽亦散,足慰。然秋冬將至,漕运需稳,民生为要,勿再深查,速归。”
短短三十余字,像块石头投入华黔云的心湖。勿再深查。这四个字写得极轻,墨跡却透了纸背,显然下笔时反覆斟酌过。他想起在苏州找到的莲帐册、在湖州发现的税目记录、在润州截获的毒酒……那些尚未釐清的线索,像串断了线的珠子,散落在江南的烟雨中。
“太子殿下这是……”黑鱼凑过来看信,眉头拧成个疙瘩,“不让咱们查了?可太平公主府的青布衫还在运河上转悠,回春堂的药材帐还有大半没对上呢。”
华黔云將信纸折成细条,夹在舆图的夹层里。阳光透过箭窗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殿下有殿下的考量。”他想起李隆基在东宫时说过的话,“有时候,水至清则无鱼,为了大局,总得容些浑水。”
只是这浑水,浑得让人心头髮沉。华黔云的绕指柔剑斜倚在墙角,剑穗的红绸缠著块从润州乱葬岗捡的碎玉,玉上刻著半朵莲,与太平公主常戴的玉簪质地相同——这是被灭口的韦后旧部贴身之物,显然是被莲標记的人所杀,却至今没找到凶手。
“可那些被收编的韦党,还在替太平府敛財。”黑鱼从怀里掏出本帐册,是湖州驛馆的收支记录,“上个月的『厘金比朝廷的正税还多三成,都通过密道送回洛阳了,收件人写的是『莲府。”
华黔云的指尖划过“莲府”二字,突然想起李隆基密信里的话:“秋冬將至,漕运需稳。”江南的漕运命脉握在谁手里?太平公主收编的那些码头管事、税吏、驛丞,此刻正握著漕运的闸口。若此时穷追猛打,逼得这些人狗急跳墙,耽误了北上的粮草,这个冬天,洛阳的百姓怕是要挨饿。
“殿下是怕乱。”华黔云的绕指柔剑突然轻吟,剑穗的红绸扫过舆图上的洛阳城,“韦后刚倒,朝堂根基未稳,太平公主又是宗室砥柱,此刻若爆出她收编旧部的事,无论真假,都会掀起轩然大波。”
黑鱼仍有些不甘:“可咱们查到的不是勾结突厥,只是……”
“只是她在悄无声息地填补韦后留下的空白。”华黔云打断他的话,將那枚碎玉揣进怀里,“这种事,查得越清,越难收场。殿下要的是江南安稳,不是一纸非黑即白的供词。”
正说著,陈玄礼派来的亲卫从门外进来,捧著个锦盒:“华大人,陈將军说,殿下怕您不明白,让小人带句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江南之事,適可而止。”
亲卫还带来了李隆基的佩剑,是柄通体乌黑的铁剑,剑鞘缠著粗麻绳,正是当年两人在驪山围猎时,李隆基亲手赠予的那柄。剑匣里压著张字条,只有三个字:“等你归。”
华黔云摩挲著铁剑的鞘身,粗麻绳磨得掌心发疼。他突然想起那年驪山的雪,李隆基指著远处的烽火台说:“將来我若主政,定要让天下无烽火,百姓安耕织。”那时的少年意气,如今已变成权衡利弊的沉稳,只是这沉稳背后,藏著多少无奈?
“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回洛阳。”华黔云將密信与铁剑並排放好,绕指柔剑归鞘时,剑穗的红绸勾住了舆图的边角,露出“太平府採买清单”几个字,墨跡已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
黑鱼看著他將那些未查清的帐册、碎玉、毒酒样本一一封存,忍不住问:“这些证据怎么办?就这么搁著?”
“封进秘云卫的暗库。”华黔云的声音很轻,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记上日期,標上『待查。”他知道李隆基不是要掩盖真相,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太平公主在朝堂的势力盘根错节,江南的漕运又关乎洛阳的粮草,此刻若强行彻查,只会引发更大的动盪。
夜色降临时,润州军械库的灯都熄了,只有华黔云的房间还亮著。他对著那封密信坐了半夜,烛火在信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勿再深查”四个字像在纸上跳动。窗外传来运河的水声,隱约能听见远处的船桨声——是太平公主府的青布衫,似乎也收到了什么消息,正连夜往洛阳赶。
次日清晨,秘云卫的船队驶出润州码头。华黔云站在船头,望著渐渐远去的江南岸,那里的烟雨中藏著太多未解的谜团:回春堂的药材最终流向了哪里?湖州驛馆的厘金进了谁的口袋?太平公主收编的韦党,究竟是为了巩固李唐,还是另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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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问题像根细刺,扎在心头,却被李隆基的密信暂时按住了。他从怀里掏出那枚刻著半朵莲的碎玉,对著阳光看,玉纹里似乎藏著无数细密的纹路,像江南的水网,也像朝堂的棋局。
“头儿,洛阳快到了。”黑鱼指著远处的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隱若现。
华黔云將碎玉揣回怀里,绕指柔剑的红绸在风中轻摆。他知道,回到洛阳,面对李隆基那双带著期许与犹豫的眼睛,他该说些什么,又该藏些什么。而那些封存在暗库的证据,终有一天会重见天日,只是那时的江南,不知是否已换了人间。
船队驶过洛水入河口时,恰逢洛阳的早市开市。卖胡饼的吆喝声、漕工的號子声、酒肆的猜拳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恍惚。华黔云望著岸边熙攘的人群,突然明白了李隆基的用意——比起朝堂的暗斗,百姓的安稳或许更重要,至少此刻是。
他对著洛阳城的方向,轻轻握紧了腰间的铁剑——那是李隆基等他回去的信物,也是提醒他“適可而止”的默契。有些查探需要暂时停下,但守护李唐的初心,从未动摇。
船帆鼓起,载著未解的谜团和少年的隱忍,往洛阳城驶去。风中似乎还带著江南的湿气,却已吹不散紫微宫的晨雾,那里的政事堂里,李隆基正对著一幅江南舆图出神,案上的密信写著:“黔云已启程,江南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