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长安的坊市间,连空气都像是被染过似的,沉甸甸地压在永兴坊的青石板上。华黔云立於槐树的暗影里,指尖捏著的密报已被汗浸湿,纸页边缘卷得像只发皱的蝶翼。大伴山守在宴上的狂言,此刻还在他耳边迴响—那不仅是对太子的轻慢,更是对大唐体面的践踏,是把长安当成了可以隨意撒野的蛮夷之地。
“统领,这倭人太放肆。”赵九攥著拳,指节泛得发白,“当眾折辱殿下,把东宫的脸面踩在脚底下,若是就这么算了,秘云卫往后还有何面目在长安立足?”他腰间的短刀鞘蹭著砖墙,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替他宣泄不平。
华黔云望著鸿臚寺方向的灯火,那里还亮著几盏残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夜色里散成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像极了困在笼中的萤火虫,看著亮,却照不亮周遭的暗。大伴山守的醉话,明著是捧太平公主,实则字字都往太子心上扎刺,那点酒意不过是幌子,骨子里藏的是对大唐储君的轻慢。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
“去两个人。”华黔云终於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夜风颳过瓦片,带著股沁骨的凉,“不必伤人,只把他行囊里的金银和朝廷赏赐全部取来,让他知道长安的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这里撒野。”
赵九眼睛一亮,躬身应道:“属下明白!”转身时,腰间的铜铃轻轻一响,很快便被夜色吞没。
三更天的驛馆,只有巡夜的老卒提著灯笼晃过。两个黑影如狸猫般翻过院墙,落地时只惊起几片落叶。大伴山守的房间在东厢房,窗纸上映著他歪斜的睡影,还打著震天响的呼嚕。
黑影撬开虚掩的房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大伴山守趴在案上,怀里还搂著个锦盒——里面是他从日本带来的金银和朝廷新赏的玉佩。黑影动作利落,先抽走他枕边的倭刀,再抄起锦盒,临走时还不忘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掌,让他睡得更沉些。
“得手了?”院墙外,赵九低声问。
“得手了,那蠢货睡得像头猪。”黑影把锦盒递过来,里面的金银碰撞声在夜里格外清响。
华黔云在永兴坊据点等著消息,听见事成,才鬆了口气。
翌日清晨,赵九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统领……出事了。”赵九声音发颤,像被冻过的弓弦,“大伴山守死了,就在驛馆房里,被人割了喉,血淌了一地,把铺在地上的毡子都浸透了。”
华黔云猛地站起,腰间佩剑撞在廊柱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怎么可能?”他攥著剑鞘,指节捏得发白,“不是让你们只取財物吗?谁让你们伤人的?”
“属下不知!”赵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弟兄们得手后就撤了,绝没伤人!那倭人当时还趴在桌上打呼,鼾声大得能掀了屋顶!可刚才驛馆传来消息,人確实没了,现场……现场什么痕跡都没有,门窗关得严实,连打斗的痕跡都没有,就像……就像凭空被人抹了脖子。”
天刚亮,大伴山守的死讯就像长了翅膀,扑稜稜飞过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卖胡饼的老汉蹲在街角,炭火炉子上的饼鐺滋滋作响,他用铁铲翻著饼,对著买饼的书生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油纸上:“听说了吗?日本那个副使,昨夜死在驛馆了!就是昨儿在宴上跟太子叫板的那个,脖子被人割了,血流了一屋子!”
“怎么死的?遭贼了?”书生咬了口胡饼,芝麻掉了一身,眼睛却瞪得溜圆,手里的书卷都忘了翻。
“遭贼?”老汉往地上啐了口,痰沫在青石板上砸开个小印子,“我看是遭了报应!宴会上他那般顶撞太子殿下,把东宫的脸面踩在脚底下,太子能容他到天亮就不错了。听说啊,是太子让人动的手,还故意拿走了他的金银,装作是盗匪作案,可谁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话像投入滚油的火星,“滋啦”一声就在坊间炸开了。茶馆里的说书人把醒木往桌上一拍,震得茶盏都跳了跳,唾沫星子横飞:“想当年,秦舞阳刺秦,还知道看对象!这倭人倒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当长安是他家后院?太子殿下是什么人物?那是未来的真龙,是要承继大统的,岂容他这般放肆?死了也是活该!”
“可杀人总是不对吧?”有个穿青衫的茶客小声嘀咕,手里的茶杯转得飞快,“好歹是个使节,传出去怕是要让外邦笑话。”
“你懂什么!”旁边一个络腮鬍大汉立刻反驳,声音洪亮得能掀了屋顶,“这叫杀鸡儆猴!外邦使者都敢在长安撒野,不整治整治,往后谁还把大唐放在眼里?只是……”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太子殿下也太急躁了些,毕竟是个使节,多少该留点余地,传出去怕是不好听。”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立刻激起一圈圈涟漪。茶客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都往东宫的方向飘——有人说太子年轻气盛,沉不住气;有人说太平公主怕是要借题发挥;还有人说,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说不定是场栽赃。
东宫崇文馆里,李隆基正看著一份漕运文书,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落。宣纸上的“漕运改道”四个字,被墨点晕得有些模糊。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搅得人心烦。
苏頲匆匆进来,手里的茶盏晃出几滴茶汤,在案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他刚跨进门槛就急声道:“殿下,外面都传开了,说……说大伴山守是您让人杀的,还说……”
李隆基放下笔,笔桿在砚台上轻轻一磕,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却带著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场查得如何?”
“回殿下,什么都没查到。”苏頲脸色凝重,额角还带著赶路的薄汗,“门窗都从里面閂著,没有撬动的痕跡;凶器也不见踪影。多治比县守在驛馆哭求陛下彻查,说要为副使討个公道,玄昉法师也在一旁诵经,说是『愿逝者安息,冤屈得雪,话里话外都透著指向东宫的意思。”
李隆基走到窗前,望著墙外飘落的梧桐叶,叶片打著旋儿落下,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像铺了层碎金。他沉默片刻,指尖在窗欞上轻轻划过,木头上的纹路硌得指腹微疼。
“传华黔云进来。”
华黔云进门时,身上还带著晨露的寒气,青布袍角沾著些草屑,显然是一路急赶过来的。他单膝跪地,声音里带著愧疚:“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降罪。”
“起来。”李隆基转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的眼神里像藏著深潭,“你派去的人,当真没有杀人。”
“绝无可能。”华黔云抬头,眼神恳切,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弟兄们只下了他的財物,绝对没有动手杀人。”
李隆基指尖在窗台上轻轻敲击著,“篤、篤、篤”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节奏沉稳得像在丈量著什么。“现在不是追究谁责任的时候。”他语气陡然加重,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个字都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华黔云,给你三天时间,务必查出大伴山守的死因,是谁下的手,背后有何图谋,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属下遵命!”华黔云躬身领命,转身时脚步坚定,青布袍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晨光穿过窗欞,照在案上的漕运文书上,字里行间仿佛都染上了一层凝重的金。坊市的喧囂隱约传来,那些关於“太子容不下外使”的流言,像一张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要把东宫困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