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雨云压得极低,刚过酉时,长安就被泼天的雨幕罩住了。华黔云披上蓑衣时,指尖触到的布料还带著晨露的潮气,赵九已带著四个秘云卫候在廊下,每人腰间都悬著短刀与验毒银盒。
“统领,这雨怕是要下一夜。”赵九递过油纸包的胡饼,被雨水打湿的鬢角贴在额上,“驛馆那边刚传来信,日本使团还在闹,说要陛下亲自定夺。”
华黔云没接胡饼,翻身上马的动作带起一阵水:“去驛馆。”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像只掠水的夜鸟,“告诉门口的人,封馆,閒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雨势比预想的更猛,打在头盔上噼啪作响,视线被雨帘切得支离破碎。朱雀大街上的积水没过马蹄,行人们早已躲进坊门,只有巡夜武侯举著的灯笼,在街角缩成模糊的光晕。驛馆门口的两盏走马灯被风吹得疯狂打转,光晕里,几个驛卒正踮脚张望,见华黔云一行衝来,慌忙往门里缩。
“都站住。”华黔云翻身下马,蓑衣上的水珠淌成了线,“谁是昨夜当值的?”
一个留著山羊鬍的驛卒颤声应道:“是……是小人,小人张魁。”
“大伴山守的房门,今早是谁发现的?”
“是……是日本使团的人。”张魁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今早卯时,使团的人都到前院吃早膳,就缺大伴副使。多治比正使让小的去叫,敲了半天门没动静,隔著窗纸喊也没人应。后来使团的武士撞开门,才见……大伴副使趴在案几上,脖子上一道大口子,血淌了一地,把案下的青砖都浸透了……”
华黔云没再追问,径直踏入驛馆。东厢房的门仍保持著被撞开的模样,门框裂了道缝,门轴在风雨中吱呀作响,像是隨时会散架。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著血腥、酒气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房间比白日里看的更显逼仄。靠墙的拔步床掛著湖蓝色帐幔,此刻平整地垂著,显然昨夜未曾动用。床前的案几上,两只粗瓷酒杯倒扣著,其中一只的杯沿还沾著暗红的唇印,旁边的黄铜酒壶斜斜歪歪地躺著,壶嘴滴下的残酒在案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泛著诡异的油光。大伴山守的尸体就趴在案几旁,上半身压著桌面,一条胳膊垂在地上,手指离那只空酒杯不过寸许,脖颈处的伤口狰狞可怖,暗色的血跡从案几一直蔓延到门口,在青砖上凝成蜿蜒的溪流。
华黔云蹲下身,戴著羊皮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案几边缘——血跡已半凝,却不见任何挣扎的痕跡,连案上的酒壶都未曾碰倒,仿佛死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割了喉。
“统领,这血跡太奇怪了。”赵九指著地面,眉头拧成个疙瘩,“一点打斗的痕跡都没有,倒像是……倒像是他自己把脖子凑上去的。”
华黔云没说话,他拿起那只沾著唇印的酒杯,杯口还残留著淡淡的酒渍。他將杯口凑到鼻尖轻嗅,浓烈的米酒气中,夹杂著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是千日醉!这种迷药无色无味,唯有凑近了才能闻到这缕微不可查的气息,半个时辰便能让人昏睡如死,十二个时辰方醒。
“赵九,拿银盒来。”华黔云的声音带著一丝凝重。
赵九连忙递上验毒银盒,华黔云用银针沾了点杯底的残酒,银针瞬间泛出乌黑。“果然有千日醉。”他將酒杯放回案几,抬眼看向张魁,“昨夜谁给大伴山守送的酒?”
张魁愣了愣,连忙回道:“是……是杂役王路,昨夜亥时送过去的,小的当时在廊下记档,亲眼见他提著酒壶进去的。”
华黔云的目光立刻扫过门口的驛卒堆,很快锁定了一个矮胖的汉子。那汉子穿著件半旧的青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点,见华黔云望过来,慌忙低下头,双手不停地绞著衣角,指节都泛白了——正是杂役王路。
“你就是王路?”华黔云盯著他,此人约莫三十岁,塌鼻樑,厚嘴唇,脸上还有块浅褐色的胎记,长在颧骨上,看著倒有几分憨厚,只是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
王路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积水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一片水:“是……是小人送的酒,可那酒是库房里取的,跟给其他大人送的一样啊!”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被冻著了,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
“撞门时,你也在?”华黔云的目光掠过他发白的脸,落在他沾著泥的裤脚上。
“是……是小人刚好路过,提著早膳要去西厢房,就跟著看了一眼……”王路的头埋得更低,额发垂下来遮住眼睛,“那场面太嚇人了,血糊糊的,小人没敢多待,转身就走了……”
华黔云没再追问,转身对赵九使了个眼色:“带他去刑房。”
驛馆的刑房在后院,是间低矮的土坯房,墙角堆著些生锈的镣銬与夹棍,上面还沾著些发黑的污渍。赵九推搡著王路进去时,他的腿已经软得像麵条,被按在刑架上时,牙齿打颤的声音盖过了雨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迴响。
“最后问你一次。”华黔云坐在唯一的木凳上,手里转著那枚发黑的银针,“酒杯里的千日醉,是谁让你下的?”
王路的脸惨白如纸,眼泪混著鼻涕淌下来,在下巴上匯成小溪:“没人……真的没人……小人就是个送酒的,哪敢做那犯法的事……”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华黔云对赵九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上拶指。”
赵九拿起一副锈跡斑斑的拶指,刚要往王路手上套,他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说!我说!是……是东宫的李卫率!”
华黔云的手指猛地一顿,银针差点掉在地上:“李道麟?”
李道麟是东宫卫率,掌管太子寢宫的宿卫,平日里隨侍李隆基左右,忠心耿耿,怎么会与大伴山守的死扯上关係?
王路喘著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几里地:“是……是他!三日前的夜里,他在坊门拐角找到我,给了我一包药粉,说……说让我加到大伴山守的酒里,还说事成之后给我五十两银子。他没说那是迷药,只说是……是让人犯困的草药,让大伴副使在宴上出个丑……”
“他为何找你?”
“小人……小人前几年给李卫率送过茶水,认识他……”王路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他说大伴山守在宴上衝撞太子,让我略施惩戒,没说要杀人啊!真的没说!”
华黔云盯著他看了半晌,王路的眼神里满是恐惧,瞳孔放大,像是真的嚇破了胆。可若真是李道麟指使,他为何只下迷药?又怎么做到在密室里杀人?
雨还在下,敲打著刑房的屋顶,发出单调的声响,像是在数著什么。华黔云站起身,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把王路关进牢车,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靠近。”
赵九有些不解:“统领,不再审审?或许能问出凶手是怎么进出的?”
“审不出什么了。”华黔云望著院外被雨水模糊的桂树,树叶在风雨中疯狂摇晃,“派人去查李道麟近日的行踪。还有……查查王路的家人在哪,他今早送早膳的路线,也一併查清楚。”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王路的供词看似能解释迷药的来源,却完全无法解开密室之谜。门窗从內部锁死,墙体完好无损,凶手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杀了人又怎么出去的?
雨幕中,驛馆的灯笼忽明忽暗,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碎成一片。华黔云扯了扯蓑衣,转身踏入雨里。远处的宫墙在夜色中隱现,琉璃瓦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像藏在暗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著这场无解的凶案。李道麟这条线索太过突兀,反而像是有人故意拋出来的烟幕弹,可除了他,谁又能让王路冒险下迷药?
他翻身上马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牢车中的王路。那汉子缩在角落,双手抱著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