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把东宫的飞檐染得发沉。华黔云站在崇文馆外的槐树下,听著里面传来的翻书声,指节在廊柱上轻轻叩著,节奏越来越急,像在敲打心头的疑云。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响,混著远处传来的更漏声,把夜色衬得愈发寂静。
“进。”李隆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著书卷特有的沉静,像一汪深潭,听不出情绪。
华黔云推门而入时,见李隆基正对著幅《漕运图》出神。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把鼻樑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案几上的茶盏早已凉透,青瓷碗沿凝著圈白霜,旁边堆著的奏摺却批得整整齐齐,硃笔勾勒的圈点力道十足,透著不容置疑的决断。
“殿下,李道麟的踪跡查清了。”华黔云將卷宗放在案上,纸页上的墨跡还带著潮气,边角微微髮捲,“万宝赌坊的帐册记录、薛府管家与他碰面的时辰,都在这里。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暂时没找到直接关联的证据。”
李隆基没看卷宗,指尖在《漕运图》的运河上划过,指甲在绢布上留下浅浅的痕:“他这些日子,在卫率府做了些什么?”
“每日卯时便去演武场练枪,午时回府处理公务,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华黔云垂手而立,目光落在地面的青砖上,“只是属下查到,他前几日给并州老家捎了封信,还托人送去五十贯钱,信封比寻常的厚了三倍,像是夹了什么东西。”
李隆基的指尖停在洛阳的位置,那里是漕运的枢纽,也是太平公主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提审他。”他突然抬头,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像两簇跃动的火苗,“就在东宫刑房,孤要亲自听审。”
华黔云愣住了,袍袖下的手指猛地攥紧:“殿下,这不合规矩。按律,需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隆基合上《漕运图》,捲轴发出“簌簌”的轻响,声音里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孤倒要看看,孤亲手提拔的卫率,究竟能硬气到什么地步。”
东宫刑房的火把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潮湿的地面上,瞬间湮灭。李道麟穿著囚服,头髮散乱地贴在额上,却依旧挺著脊樑,像株被暴雨打过的青松。见李隆基走进来,他只是拱了拱手,连跪都没跪,膝盖在青砖上蹭出细微的响,透著股倔强。
“罪臣李道麟,参见殿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洪亮,在空旷的刑房里盪开回音。
“你可知罪?”李隆基坐在主位上,指尖敲著案几,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案上的青铜烛台雕著缠枝纹,烛泪顺著兽首的嘴角缓缓滴落,在檯面上积成小小的蜡池。
李道麟的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华黔云,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刑房里迴荡,撞得樑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罪臣知罪。大伴山守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
这话一出,连华黔云都愣了。他原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没想到李道麟竟如此乾脆,像早就编好了说辞,只等这一刻全盘托出。刑房角落里的老狱卒正往火盆里添炭,铁钳碰撞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也被这直白的认罪惊到了。
“为何杀他?”李隆基的声音没起一丝波澜,目光落在李道麟的手腕上——那里有道陈年的伤疤,是当年平定韦氏之乱时,为护李隆基留下的。
“他在宴上侮辱殿下!”李道麟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里迸出怒火,像两团燃烧的火焰,“说殿下年轻识浅,说殿下不如太平公主有治国之才!我忍不了!”他猛地捶了下胸口,囚服下的肌肉賁张,“我是东宫卫率,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护不住殿下的顏面,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华黔云上前一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炭粒,发出细碎的响:“你如何潜入驛馆?如何在密室杀人?又如何布置现场?大伴山守房里的门窗都是从內部锁死的,你有通天的本事不成?”
“那倭人喝了酒就趴在案上,醉得像滩烂泥。”李道麟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眼角却飞快地瞟了眼李隆基,“我趁著雨夜潜入,用他自己的倭刀割了他的喉。至於密室,不过是些障眼法——我杀了人就从后窗溜走,门閂是我用细铁丝从外面扣上的,这点伎俩,瞒不过真正的行家。”
这话半真半假,既承认了杀人,又迴避了关键细节。华黔云从卷宗里抽出几张纸,纸页在他手中微微发颤,他把纸拍在李道麟面前的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这些呢?你在万宝赌坊输了五百贯,把祖传的玉佩都当了,为何薛府的管家一出现,你的债务就一笔勾销?你与薛崇简府的张管家见过五次面,每次都在深夜,在坊市最偏僻的酒肆,你们谈了什么?”
李道麟的目光落在纸上,那是华黔云让人画的碰面地点图,用硃砂圈著五个小红点,像五滴凝固的血。他的脸色微变,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依旧嘴硬:“不过是些赌债纠纷,张管家与我同乡,好心帮我调解,这也犯法?”
“调解需要关起门来谈三个时辰?”华黔云步步紧逼,声音里带著压抑的怒火,“需要他给你送来沉甸甸的锦盒?需要你在大伴山守死前一夜,换上夜行衣,偷偷去驛馆踩点?”他往前凑了半步,鼻尖几乎要碰到李道麟的额头,“你当秘云卫都是瞎子不成?”
李道麟的额头渗出冷汗,顺著鬢角往下淌,在囚服的领口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梗著脖子,脸涨得通红,像只被激怒的斗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杀大伴山守,只是出於义愤,与任何人无关!”
“是吗?”华黔云从卷宗里抽出张纸,那是他让人临摹的笔跡比对——左边是李道麟平日写的家书,右边是从万宝赌坊帐房抄来的字条,上面写著“卫率今夜当值”。虽然刻意模仿得很像,但起笔的弧度、收笔的力道,还是露出了破绽。
他把纸拍在李道麟面前:“这字跡,你敢说不是你写的?『当值是什么意思?是让谁当值?要做什么事?”
李道麟看著纸条,突然沉默了。刑房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声响,还有外面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把这沉默衬得愈发沉重。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李隆基身上,眼神里带著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决绝,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哀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既想认错,又怕受罚。
“殿下,”他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像被雨水泡过的絮,“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人是我杀的,我认了。求殿下看在我多年追隨的份上,给我个体面,儘快结案吧。”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在每个人心里都漾开了涟漪。他不辩解,不攀咬,只是一味认罪,分明是在保护什么人,像只护崽的母兽,寧愿自己受罚,也要把危险挡在外面。
李隆基看著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著说不出的寒意,像冬日湖面碎裂的冰:“李道麟,你跟著孤十年了。从临淄王到皇太子,你陪孤走过最艰难的路——在潞州,你替我挡过毒箭;韦氏乱政时,你彻夜守在宫门,三天三夜没合眼。”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著种近乎嘆息的悵然,“孤原以为,你是最懂孤的人。”
李道麟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重锤击中。眼泪终於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他嘴唇哆嗦著,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最后化作一声哽咽:“殿下……”
“你以为这样就能了事?”李隆基的声音陡然转厉,像出鞘的利剑,带著锋芒,“你以为扛下这桩罪,就能保所有人平安?你太天真了!”他猛地一拍案几,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在《漕运图》上洇出小小的墨团,“太平公主想让孤背上『容不下外使的骂名,想让天下人都说孤心胸狭隘,容不得半句逆耳之言,你以为孤看不出来吗?”
李道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震得案上的烛台都晃了晃。他额头抵著冰冷的地砖,声音带著哭腔,却异常坚定:“殿下!此事与公主殿下无关!全是我的错!求殿下不要再查了,快点结案吧!再查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腥风血雨,对殿下、对东宫,都没有好处啊!”
他这副模样,更坐实了华黔云的猜测。李道麟確实是被人指使的,如今认罪,不过是为了保全幕后之人,儘快平息事端,让“太子卫率因义愤杀人”的说法坐实,好让太平公主的计谋得逞。
华黔云还想再问,却被李隆基拦住了。太子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著什么情绪。
“把他关起来,严加看管。”李隆基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见他。”
走出刑房时,夜色已深。月凉如水,洒在宫墙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沉默的剪影。华黔云跟在李隆基身后,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突然明白——殿下不是不想查,而是不能查。李道麟既然铁了心要扛罪,再审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可能让太平公主抓住把柄,说太子严刑逼供,不顾旧情。
“继续查薛府的张管家。”李隆基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冷得像霜,“查他最近见过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哪怕是买过一尺布、打了一壶酒,都要记下来。”
“属下遵命。”华黔云躬身应道,指尖在袖中攥紧。
李隆基停下脚步,望著远处太平公主府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只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兽,散发著危险的气息。“告诉陈玄礼,加强东宫的守卫,尤其是西北角的角楼,那里地势低,容易被人潜入。”
“是。”
刑房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里面的沉重。李道麟依旧跪在原地,额头抵著地砖,肩膀微微耸动。火把的光芒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破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