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连著下了三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长安城的上空,仿佛隨手一扯就能拧出雪水来。华府的檐角掛起半尺长的冰棱,像串倒悬的水晶,在灰濛濛的天光下折射出细碎而冷冽的光。庭院里的老槐树被积雪压弯了枝椏,偶尔有几只麻雀落上去,抖落一片雪雾,旋即又扑稜稜地飞走,留下满院的寂静。
正房內,药味混著炭火的气息瀰漫在空气中,形成一种独特而沉闷的味道。华黔云躺在床上,锦被裹得严实,连脖颈处都掖得紧紧的,可脸色却比被面的素白还要惨澹几分。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得一缕缕黏在皮肤上,隨著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他已经烧了两天两夜,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总盯著帐顶绣著的缠枝莲暗纹发怔,那纹路在他眼里渐渐扭曲成王路带血的青布袍;昏沉时,那句“继续辅佐殿下”的话语便在耳边反覆迴响,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夫君,药温刚好,再喝两口吧。”苏綰端著黑陶药碗,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被角,指尖悄悄探了探锦被下的温度,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还是烫得厉害。自嫁入华府这三年,她还从未见他病得这样重。往日里,他总是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哪怕是受了伤,也只会咬著牙一声不吭,哪像如今这般,连平日里最硬气的眉峰,都软塌塌地蹙著,透著股惹人怜的脆弱。
华黔云闭著眼没应声,喉间发出低低的喘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他素来不爱药的苦,此刻被病痛缠得没了力气,更是连睁眼的劲都欠奉。苏綰见状,舀了半勺深褐色的药汁,先在自己唇边轻轻抿了抿,確认温度刚好不烫嘴,才端著碗凑近他,语带哄劝:“就两口,喝了好得快些。等你好了,我让人去城东的福兴楼买新鲜的螃蟹,给你做蟹粉小笼,现蒸的,皮薄馅足,汤汁鲜得能掉眉毛。”
窗外的雪粒被风卷著,“簌簌”地打在糊著云母纸的窗上,像是有人在用指尖轻轻叩击。华黔云的眼睫颤了颤,浓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勉力睁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只能隱约看到苏綰的轮廓,唯有她鬢边那支素银簪子,在烛火下闪著柔和的光——那是他们成婚那年,他亲手给她簪上的。记得当时她还红著脸嗔怪,说这簪子太素净了,配不上府里的排场,他却握著她的手,笑著说:“素净些好,配我的綰儿正好。”
“咽下去了。”苏綰见他喉结轻轻动了动,眼里顿时漾起笑意,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奖赏,又赶紧舀了半勺药汁,“再喝一口,听话。”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股寒气隨著门缝钻了进来,让烛火猛地跳了跳。苏綰回头,见一个身披紫貂斗篷的高大身影立在门口,斗篷的边缘还沾著未化的雪粒,忙起身屈膝行礼:“陈將军来了。”
陈玄礼摘下斗篷上的雪帽,露出一张方正的脸,下頜线绷得笔直,眼神却带著暖意。他抖了抖斗篷上的积雪,目光落在床榻上,扬了扬眉,语气里带著熟稔的关切:“华大哥这病,倒是来势汹汹,连我这几日在禁军大营,都听闻你病得起不来床了。”
这声“华大哥”,没有上下级的疏离,没有官场的客套,比任何寒暄都来得熨帖。华黔云的眼睫又颤了颤,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算是应了他的话。
“殿下让我来瞧瞧你这病秧子,到底是真病还是想偷懒。”陈玄礼走到床边,没有掀动帐幔,只隔著一层半透明的纱帘望了眼里面的人影,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顺便,还让我给你捎句话。”
苏綰识趣地端著药碗退到窗边的妆檯旁,拿起一块乾净的布巾,假装擦拭药碗,实则是想留些空间给他们说话。妆檯上放著一面菱镜,镜中映出床榻上那个虚弱的身影,让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陈玄礼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的双鱼符,那符牌被他常年摩挲得光滑温润。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殿下说,前几日他巡察京兆府,特意绕了趟西市。你猜怎么著?那市集里热闹非凡,南来北往的商客络绎不绝,货摊从街头排到巷尾,叫卖声此起彼伏,能把人的耳朵吵聋。百姓们脸上都带著笑,挑拣货物时那股子精气神,看著就让人心里敞亮。”
他稍作停顿,见纱帘后的人影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便继续说道:“粮米铺子里更是红火,新打的米麵堆得像小山似的,掌柜的乐呵呵地说,今年的收成好,进价低,所以卖得也便宜,米价比上个月稳中有降,寻常百姓家都能买得起精米了。还有那长安城外,咱们去年冬天赶著修的水利沟渠,前几日已经通了水,站在渠边能听见『哗哗的水流声,周边几十里的农田都能及时浇灌,农人们站在田埂上,笑得嘴都合不拢,说今年春耕算是有了十足的保障。”
说到这里,陈玄礼的语气里添了几分笑意:“殿下说,这些变化,你华黔云也出了不少力。他盼著你赶紧好起来,往后还有更多的事要一起做,这天下的好日子,还得靠咱们一点点打拼出来。”
华黔云的呼吸忽然变得平稳了些,眼角的纹路似乎也舒展了几分。那些实打实的民生景象,像冬日里透过窗欞洒进来的暖阳,一点点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知道,这是殿下在告诉他,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徒劳,那些付出都化作了百姓脸上的笑容,当下的这些纠结和困境,不过是暂时的。
“没別的了?”华黔云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著浓重的鼻音,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气力。
“没了。”陈玄礼笑了笑,声音里带著爽朗,“殿下就说了这些,还特意嘱咐,別的事,等你好了再议,眼下就一件事——把药喝了,好好养精神,別让他再惦记。”
说完,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床沿的红木栏杆,发出“篤篤”的轻响:“我在偏厅坐会儿,让小廝给我沏壶茶就行。等大哥喝了药,我好回去给殿下復命,省得他总念叨。”
苏綰送陈玄礼到门口,陈玄礼回头看了眼帐內,压低声音对她道:“劳烦嫂子多照看。殿下说……华大哥心里那点结,旁人说再多也没用,或许嫂子的话比什么药都管用。”
苏綰愣了愣,隨即点了点头,心里明白陈玄礼的意思。她知道自家夫君的性子,看著硬朗,实则心里藏著不少事,尤其是关乎殿下和天下的事,更是看得比什么都重。
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苏綰走回床边,见华黔云正望著帐顶的暗纹出神,眼神比刚才清明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混沌的迷茫。她端起药碗,刚要说话,他却自己撑著胳膊,想要坐起来,哑声说道:“扶我一把,把药都喝了。”
苏綰连忙放下药碗,伸手扶住他的肩,小心翼翼地將一个软枕垫在他背后,让他能舒服地靠著。她又端起药碗,递到他唇边。黑褐色的药汁泛著苦气,华黔云却没有像刚才那样抗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才停下来喘了口气。苏綰赶紧从旁边的碟子里捏起一颗蜜饯,往他嘴里塞了进去,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漫开,压下了那股浓重的药苦。
“殿下倒是……”他没说完,只低低笑了声,那笑声里带著点释然,也带著点被说中心事的无奈。他何尝不知道殿下的用意,那些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殿下是疼你的,这些民生向好的光景,也是你们一同打拼出来的。”苏綰替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汁,语气温柔,“陈將军也是,一口一个华大哥,瞧著就热络得很,可见你们兄弟情谊深厚。”
华黔云没接话,只是靠在软枕上,闭上了眼睛。炭火在墙角的炭盆里“噼啪”作响,偶尔爆出一点火星,映得帐幔上的纹忽明忽暗。苏綰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拿起旁边的绣绷,上面是她刚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细密,样是华黔云喜欢的苍鹰。她手里拈著针,却没心思绣,只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呼吸平稳,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些,心里便安定了许多。
药劲慢慢上来了,华黔云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像是泡在温水里,先前那些翻涌的乱麻般的思绪,像是被这暖意裹住,渐渐沉了下去。他能清晰地听到苏綰拈针时,丝线穿过布面的“沙沙”声,那声音轻轻巧巧的,带著一种安稳的力量。
他想著陈玄礼带来的话,想著市集里百姓的笑脸,想著田埂上农人满足的神情,唇边悄悄漾开点笑意。
等病好了,是得好好打起精神来。这太平盛世,不是凭空来的,是殿下带著他们一点点拼出来的,也得由他们稳稳噹噹地守下去。还有江南的梅,或许真该如殿下所说,去瞧一瞧,看看那在寒冬里盛放的,是不是也像这天下的百姓一样,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力量。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似乎没有那么冷了。帐內的烛火安静地燃烧著,映著一对相依的身影,和一份渐渐坚定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