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的第三个月，长安的初春总带著股化不开的湿冷。紫宸殿的鎏金铜炉里燃著上好的银骨炭，烟气顺著鏤空的缠枝纹裊裊升起，却驱不散殿內凝滯的空气。
李隆基坐在龙椅上，玄色龙袍的十二章纹在殿宇深处的阴影里若隱若现。他指尖轻轻叩著扶手，目光扫过阶下的宰相们，最终落在为首的竇怀贞身上——这位前朝的雍州长史，如今能位列首席宰相，全凭太平公主一句话。
“户部奏报，关中粮价虽稳，但陇右遭了春旱，需儘快调拨粮草賑灾。”李隆基的声音不高，却带著帝王特有的沉稳，“此事关乎边地安稳，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竇怀贞往前挪了半步，白的鬍鬚抖了抖：“陛下，陇右道距长安千里，调拨粮草需经多道关卡，不如暂由当地官府开仓放粮，秋后再由户部补齐。”
“不妥。”另一位宰相萧至忠立刻接话，语气里带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官仓粮食关乎军餉，隨意开仓恐动摇军心。依臣之见，可暂缓此事，待公主殿下定夺——殿下昨日还说，要亲自查阅陇右舆图呢。”
又是公主殿下。
李隆基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自他登基以来，朝中大小事务，总要被这三个字牵绊。太平公主以“辅佐兄长（睿宗虽已退位，仍是太上皇）、稳定社稷”为名，將竇怀贞、萧至忠等四位宰相牢牢攥在手里，六部尚书半数是她的亲信，连禁军將领中，也有不少人唯她马首是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缓声道：“此事紧急，不必劳烦皇姑。朕倒有个人选，可担此任。”
殿內瞬间安静下来，连炭火爆裂的轻响都清晰可闻。宰相们交换著眼色，显然没料到新帝会突然提名。
“吏部侍郎崔日用，”李隆基的目光掠过阶下，语气平静却带著分量，“此人在潞州时便隨朕左右，熟悉边地粮草调度，且处事果决。朕意提拔他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主理陇右賑灾事宜。”
话音刚落，竇怀贞便皱起了眉：“陛下，崔侍郎虽有才干，但资歷尚浅……”
“资歷浅？”李隆基打断他，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当年诛韦氏，崔日用连夜递上密信，献策定计，难道不是大功？这等临危不乱的胆识，难道比不上坐谈风月的资歷？”
竇怀贞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萧至忠刚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噹，伴隨著內侍高唱“太平公主到——”。
眾人纷纷转身，只见太平公主身著七翟衣，头戴九翠步摇，在一眾宫女內侍的簇拥下缓步而入。她身姿丰腴，眉眼间带著久经权势的从容，目光扫过殿內眾人，最后落在李隆基身上，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正议事？臣妾听闻新帝登基，朝堂气象一新，特来瞧瞧。”
按礼制，外臣议事时，公主不得擅入紫宸殿。可她就这么来了，带著理所当然的气派，仿佛这里不是皇帝的寢宫，而是她的公主府。
李隆基起身，按捺著不悦，淡淡道：“皇姑来得巧，朕正与宰相们商议提拔崔日用之事。”
“哦？崔日用？”太平公主走到殿中，目光像带著鉤子，落在阶下侍立的崔日用身上——他不知何时已被传召进来，正垂首站在那里，青色官袍的下摆微微发颤。
“正是。”李隆基迎著她的目光，“崔爱卿有经世之才，可任宰辅。”
太平公主突然笑了，笑声清脆，却让殿內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分：“陛下怕是忘了，崔日用出身博州寒门，早年不过是个九品县尉，靠著钻营才爬到吏部侍郎的位置。这等出身微贱之人，若居宰辅之位，岂不被天下士族耻笑？”
她上前一步，语气陡然加重，字字如针：“国之宰辅，当为天下表率，需有世家根基、德行声望，方能镇住朝堂，安抚四海。崔日用？他配吗？”
崔日用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臣、臣不敢覬覦相位，陛下三思！”
“你看，他自己都知道不配。”太平公主瞥了他一眼，转向李隆基，语气温和了些，却带著不容置喙的压力，“陛下年轻，或许不懂朝堂深浅。这些年多亏了竇相、萧相等老臣坐镇，才保得社稷安稳。提拔官员，还是得听听老臣们的意见，免得被小人蒙蔽。”
竇怀贞等人立刻附和：“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李隆基站在龙椅前，玄色龙袍的衣角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看著阶下低头哈腰的宰相们，看著瑟瑟发抖的崔日用，看著太平公主那副掌控一切的神情，只觉得喉咙发紧。
他知道，此刻若再坚持，便是与整个朝堂为敌。太平公主要的不是反对崔日用，是要告诉他——这朝堂，还是她说了算。
“皇姑说的是。”良久，李隆基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朕考虑不周了。崔日用，你起来吧，賑灾之事，仍由户部与陇右道共同处置。”
崔日用如蒙大赦，磕头谢恩，起身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太平公主满意地笑了：“陛下能听进劝，便是社稷之福。臣妾就不打扰陛下议事了。”说罢，她转身离去，环佩叮噹声渐渐远了，留下满殿的沉默。
李隆基重新坐下，指尖的叩击声比刚才更重了些。他看著阶下的宰相们，忽然觉得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变得陌生而刺眼。
“散了吧。”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著疲惫。
眾人躬身退下，崔日用经过龙椅时，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敢抬头。
殿內只剩下李隆基一人，炭炉里的银骨炭还在燃烧，烟气繚绕，模糊了龙椅上年轻帝王的脸。他缓缓闭上眼，太平公主那句“出身微贱”像根刺，扎在他心头。
出身？当年太宗皇帝起於太原，不也是寒门崛起？他李隆基能坐上这龙椅，靠的难道是出身？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这紫宸殿的风，是该换一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