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阳终於穿透云层时，紫宸殿的金砖地缝里还凝著昨夜的寒气。朝会的钟声响过三叠，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袍角扫过地砖的窸窣声里，藏著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谁都能察觉到，今日的龙椅上，年轻帝王的气息比往日冷了三分。
李隆基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著案头的白玉镇纸，镇纸上雕刻的云海纹被他摸得温润。他抬眼时，目光恰好落在兵部尚书萧至忠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萧至忠后颈猛地一凉。
“兵部奏报，朔方军换防之事已拖延三月。”李隆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撞在殿內的樑柱上，“边地急报雪片似的飞来，说军心浮动，吐蕃细作已在营地附近窥探。萧尚书，此事原是你主理，该给朕，也给戍边的將士们一个说法。”
萧至忠出列时，朝服的玉带扣“咔噠”响了一声。他躬身时，白的鬍鬚微微颤抖：“陛下息怒，朔方道近年旱情严重，粮草筹措不易，故……故有所延误。”
“哦？粮草？”李隆基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他从案上拿起一本蓝皮卷宗，用金簪挑开绳结，慢悠悠地念道：“朕倒查到些有趣的事——换防粮草早在一月前便运抵灵州仓，管事的是你妻舅的表亲，姓王名德全。此人虚报损耗三成，中饱私囊达三千石，足够朔方军半月的口粮。”
他顿了顿，金簪“啪”地敲在卷宗上：“王管事昨日还在灵州酒楼摆宴，说『萧相的人，谁敢查？——萧尚书，这话你听过吗？”
殿內死寂一片，连香炉里升起的烟都仿佛冻住了。谁都知道萧至忠是太平公主的左膀右臂，当年正是公主力排眾议，將他从地方刺史提拔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今日皇帝当眾揭他的短，明著是查贪腐，实则是在敲太平公主的脸面。
萧至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膝盖一软差点跪倒：“陛下，臣、臣毫不知情，定是王德全狗胆包天，冒用臣的名义……”
“是不是冒用，查了便知。”李隆基没看他，转而望向为首的宰相竇怀贞，“竇相兼任御史大夫，查贪腐是份內事。此事便交你查办，三日內朕要结果——记住，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查到底。”
竇怀贞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的老臣，此刻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查，便是得罪公主；不查，便是抗旨。他偷眼看向站在朝班末尾的太平公主心腹——吏部侍郎岑羲，见对方眼神闪烁，显然不敢替他接话。
“臣……遵旨。”竇怀贞咬碎了牙，只能硬著头皮应下。这三个字落地，殿內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谁都明白，这是新帝向太平公主宣战的信號。
李隆基却像没察觉眾人的异样，又翻开一本卷宗：“还有，户部奏报，江南盐税徵收不足，说是盐商勾结官吏，私改盐引。此事由岑侍郎协管，岑爱卿，你来说说？”
岑羲猛地出列，脸色比萧至忠还要白。江南盐税是太平公主的重要財源，他不过是替公主看管帐本的傀儡，哪里敢真说什么？只能伏地叩首：“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降罪倒不必。”李隆基语气平淡，“朕已命御史台派专员去江南核查，岑侍郎就留在京中，协助竇相处理兵部的案子吧——左右你精力有限，顾不过来两处。”
这话看似体恤，实则是夺了岑羲的户部差事。太平公主在户部安插的钉子，就这么被不动声色地拔掉了。
朝会散去时，萧至忠被御史台的人“请”走，岑羲失魂落魄地站在廊下，望著阶下的青苔发呆。李隆基登上丹陛时，陈玄礼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公主府的人在殿外候著，说是要给陛下请安。”
“让她等著。”李隆基望著宫墙外的流云，指尖在袖中攥成了拳。这只是开始，他要一点点收网，让那些依附太平公主的人明白，这天下，早已不是她能隨意摆布的了。
此时的秘云卫衙署，药香正隨著穿堂风渐渐散去。
华黔云站在院中那棵老榆树下，看著属下图解新制的连弩。他穿一身青灰色卫服，腰间悬著银鞘短刀，面色虽还有几分病后的苍白，但眼神已如寒星般锐利。病榻上躺的半月里，苏綰每日用野山参燉乌鸡汤给他补身，汤里的暖意仿佛渗进了骨头里，驱散了最后一丝沉鬱。
“统领，这是近月的商户税册。”赵九捧著个黑漆木盒进来，盒盖边缘还沾著些蜡油——显然是连夜封缄的。他掀开盒盖时，眉头拧成了疙瘩，“核对国库入帐时，发现三笔大额赋税凭空消失了。”
华黔云接过帐册，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西市最大的绸缎庄“锦绣阁”，城南百年老字號“醉仙楼”，还有……太平公主府名下的“玲瓏玉器行”。三笔银子加起来，足足十二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