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这是一个早已存在於她认知里的事实,无需论证,只需陈述。
江临舟怔住了。这句话,他听过。在另一个时空,来自另一些人的口中——老师的期望,评委程式化的鼓励,甚至那个失败的他曾经对自己虚偽的催眠。它们最终都像阳光下脆弱的泡沫,碎裂在冰冷的现实里。
可此刻,从林筱口中说出,带著她特有的安静和真诚,落在刚刚经歷过默契演奏、分享过微妙触碰的这个傍晚,味道却全然不同。
它不再是一种外在的压力或飘渺的恭维,而像是一颗被轻轻放入他掌心的种子,微小,却蕴含著来自她那份独特感知的確信。
他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也看到她毫无保留的、清澈的信任。这种信任,与他脑海中那些失败的、嘈杂的记忆形成了奇特的对抗。
他喉咙有些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否认显得虚偽,坦然接受又似乎太过狂妄。最终,他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声音比想像中更低哑:
“为什么这么觉得?”
林筱依旧笑著,目光落在他手上,那双刚刚与她完美配合、此刻却有些无所適从的手。
“不知道,”
她回答得有些任性,却又无比真诚,重新抬起眼看他,
“就是一种感觉。听你弹琴的时候,尤其是今天最后的时候,感觉你不是在弹琴,是音乐自己在你身体里找到了路,流出来了。”
她用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了一道曲折的线,试图描绘那种无形的流动。
“而且,”
她笑容微敛,语气多了一分认真的澄澈,
“你好像很清楚那条路该怎么走。哪怕你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这句话,不偏不倚,恰好击中了江临舟意识中那片从未示人的、锈蚀的核心。
它悄无声息地潜入,却在他沉寂的內在领域引发了无声的雪崩。那些被他严密封存的、关於另一段人生的全部重量。
那是凭藉痛楚经验徒手攀爬命运峭壁的决绝——在这一刻剧烈震颤,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轰鸣。
她对此一无所知,却凭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切挣扎最终指向的那个结果:
他那份与年轻躯壳毫不相称的、对音乐脉络近乎冷酷的洞察与確信。
巨大的、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几乎让他失语。他望著眼前这个笑得温柔而篤定的女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人並非透过他外在的光环或技巧,而是真正地、感觉到了他音乐內核里某些真实的存在。
哪怕她完全不了解那內核是由何种痛苦与秘密锻造而成。
晚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只是安静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反应,眼神乾净得像此时的夜空。
江临舟深吸了一口气,那口空气冰凉,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许。他最终没有说出任何关於未来或承诺的沉重话语,只是非常非常轻地点了下头,用一个极其简短的动作,接下了那颗名为信任的、温暖的种子。
“谢谢。”他说道,声音恢復了平稳,却比平时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厚度。
林筱脸上的笑容又重新绽开,这次更加明亮了些。
她仿佛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心满意足,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
她转过身,继续沿著路灯的光斑向前走去,步伐轻快。
江临舟落后半步跟著,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地上两人时而交叠的影子,感觉掌心里那份无形的重量,正悄然转化为一种细微而坚定的力量。
接著,她做了一个极快的动作。
快得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她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自然垂在身侧的手。
不是紧紧的抓握,只是用她微凉而纤细的手指,短暂地包覆了一下他的四指指尖,一触即分。
如同一个试探的音符,轻巧地落在寂静的乐句之间。
他的指尖还残留著那一瞬的触感:凉,软,带著一点练习后特有的乾燥,还有她袖口羊毛的细微绒感。
许多年后,江临舟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刻她指尖的触感。那感觉与他所知的任何触碰都截然不同,也与之后岁月里他所经歷的任何接触毫无相似之处。那只是一只练笛少女的、微凉而纤细的手,指尖带著细微的薄茧,掌心柔软而乾燥。
但就在那短暂包裹里,在那不足一秒的肌肤相贴间,他仿佛触碰到了一个完整的、无声的宇宙。她那五根手指和温暖的掌心里,似乎盛满了彼时他懵懂渴望却未能言说的一切,以及关於未来、关於音乐、关於自身存在的某种模糊而至关重要的启示。
这感觉不像获得,更像认领。仿佛她小心翼翼捧著的,是他早已寄存於世却迟迟不敢相认的那部分自我,像一个被妥帖收藏在玻璃瓶中的、孱弱却未曾熄灭的灵魂,此刻透过微凉的肌肤,轻轻叩响了他的指尖。
她通过这个迅疾到近乎莽撞的触碰,向他確切地传达了某种讯息,仿佛在说:看,这样的时刻是存在的。这样的理解是存在的。这样的我,和这样的你,此刻站在这里,是存在的。
在那被无限拉长的、或许实际仅有半秒的瞬间里,他感觉自己骤然失重,化作一只被风托起的鸟。不是翱翔的雄鹰,而是初试羽翼的雏鸟,笨拙却轻盈地脱离了熟悉的枝椏,第一次凭藉自身之外的力量悬浮於空中。他能感受到气流的涌动,能瞥见远方天地交匯处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广阔而明亮的地平线。
它太远了,细节模糊不清,但他无比確信——那光就在那里。而他,正被某种力量指引著,终有一日会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