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地没有生出任何防御之心,只是唇角微乎其微地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可能吧。那时候状態不是很好。”
话题像是溪流,自然而然地顺著这股力道滑开。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向走廊的窗户,並肩看著窗外被雨幕笼罩的静謐校园。
梧桐树的叶片在雨中轻轻摇曳,远处有学生撑著伞,快步跑过积水的地面。
他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梧桐叶上,语气平淡地提起:“接下来几个月,行程差不多定了。先是国內的选拔赛,然后如果顺利的话,下半年可能会去国外参赛两场。”
她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绕著围巾的流苏,“是唐老师安排的?”
“嗯。”他頷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说那边的比赛环境不一样,值得去看看。”
他顿了顿,像是解释,又像是单纯地陈述,“机会確实难得。”
她注意到他说到“唐老师”时,语气里那种习以为常的服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然。仿佛那只是一个既定的安排,他只需接受,並执行。
“听起来很厉害,”她说,努力让语气显得轻快,
“都是很有分量的比赛吧?”
“算是吧。”他答得简短,似乎並不想多谈赛事的细节,反而將话题轻轻带开,“你呢?过去之后,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回她脸上,那平静的注视让她忽然觉得,他刚才提起比赛,或许不仅仅是在陈述一件事,而是在与她分享一个模糊的、尚未成形的交集点,儘管隔著重洋。
“我最近也在想未来的人生规划,”她接上话,语气刻意调整得轻快了些,像在尝试吹一个透明的泡泡。
“过去之后,除了主课,还想旁听一些音乐史和艺术理论的课程。不过,”
她顿了顿,声音里掺进一丝切实的迷茫,那泡泡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具体怎么样,还得看我在那边適应得怎么样了。琴房好不好约,教授严不严,同学好不好相处。总觉得前路像是隔著一层雾,看不真切。”
她隨即甩开那点不確定,像是要抓住一件更具体、更可把握的事情来锚定自己。
“不过眼前最实际的难关总算快过了!申请的房子终於有点眉目了,在十四区,据说治安不错,关键是离学校不算太远,而且房东答应房间的隔音可以做些改造,至少以后练琴不会总被投诉了。”
可紧接著,那故作振奋的语气又垮下来,变回了她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带著点娇气的抱怨:
“但找房子的过程真是折磨人,简直是一场噩梦。你是没看到,有些房东发来的照片,光线调得跟艺术照一样,结果中介现场一看,窗户对面就是一堵墙,別说练琴了,光线都暗得让人压抑。还有一次,说好的带家具,结果房间里就剩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张铁架床,连把椅子都没有,我难道要一直站著吹长笛吗”
她皱了皱鼻子,仿佛又看到了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惊喜,但抱怨归抱怨,她的眼睛里却闪烁著一种毋庸置疑的光亮,那是一种对即將在巴黎亲手搭建新生活的兴奋与期待,即便过程满是困扰,此刻回想起来,也成了带有甜蜜色彩的独特体验。
话题顺势滑向那个光怪陆离、她只在书本和电影里见过的城市。
“对了,你听说过『巴黎综合徵吗?”
她往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分享一个隱秘的发现,
“主要是说一些游客,尤其是来自东亚的,到了巴黎之后,发现真实的巴黎和想像中那个浪漫完美的天堂不一样——街道也许並不总是乾净,地铁里可能有异味,当地人也不全都热情友好。
巨大的失望之下,会產生剧烈的心理不適,甚至真的出现眩晕、呕吐、抑鬱这些症状。”
她说著,目光却渐渐从他脸上移开,投向窗外被雨洗得发亮的梧桐新叶,眼神里那点刻意营造的轻鬆像潮水一样褪去,流露出底下复杂的潜流。
对陌生世界庞大的憧憬,对独自远行、无所依傍的隱隱畏惧,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害怕自己也会失望的担忧。这些情绪交织著,让她的侧脸看起来有些脆弱。
沉默了片刻。只有雨丝敲打玻璃的细碎声响。
她忽然转过头来,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那眼神像是在急切地寻求某种確认,又像是努力装作这仅仅是一个稀鬆平常的趣闻,好掩盖那丝不安。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就因为一个城市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人竟然会生理上產生那么大的反应。”
他一直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地听著,目光落在她被水汽濡湿、显得格外漆黑的睫毛上。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她语气里每一丝细微的颤动。
那故作轻鬆的调侃,那试图掩藏的忐忑,以及那深处真正的渴望:渴望他说点什么,来回应她这份飘摇的期待。
他迎上她的目光,没有立刻给出轻率的安慰。他的平静像一块沉稳的基石,与她內心的波澜形成对照。
“想像总是会更完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