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令人安心的篤实,“任何地方都是如此。比赛也是,没去过的地方也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恰当的词语,
“我们总是先看见明信片上的风景,然后才不得不去注意脚下的坑洼。但这不意味著风景不存在了。”
他稍微向前倾身,目光沉静地看著她:
“找房子的麻烦,或许只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小坑洼。跨过去就好了。至於那些症状”
他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嘴角,那几乎不算一个笑容,却含著一份理解,
“大概是因为投入了太多的憧憬,像绷紧的弦。放鬆一点,允许它不那么完美,或许会更容易发现它真实的好。”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双沉稳的手,轻轻接住了她所有飘忽不定的情绪。
他没有否定她的不安,而是將它视为一种自然的反应,然后將焦点重新引向前方。
引向那个即便不完美,但依然值得期待的、真实的世界。
她望著他,眼里的不安渐渐沉淀下去,一种更踏实的感觉慢慢浮现。
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用指尖慢慢抹去窗台上一点溅落的水痕,仿佛抹去內心最后一点犹疑。
雨势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小了些,从连绵的雨丝变成了偶尔飘落的雨星。谈话也像是走到了一个自然的间歇。
林筱忽然转过身,正面看著他,眼神里带著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恳切。
“那个我这边手续差不多快好了,可能下个月就要走了。“她停顿了一下,观察著他的反应,见他依然平静,才继续说道,
“这个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我知道有家很安静的咖啡馆,或者就在附近公园逛逛也好。“
她似乎怕被拒绝,语速加快了些,补充道:“就当是临走前,和朋友聚一下。毕竟以后可能很难再见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几乎要融进窗外残留的雨声里。
江临舟安静地看著她。看著这个曾在他內心掀起惊涛骇浪、几乎动摇他重生以来所有信念的女孩,此刻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带著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勇敢,向他发出一个简单而纯粹的邀请。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真诚,也清晰地看到了那段已然过去的、只属於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即將远行的、略有交集的同学,一个朋友。
他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让一抹清淡的、近乎疏离的笑意掛在嘴角。看,多简单,他对自己宣告,你並不在意这个人。
她只是一个即將远行的、略有交集的同学,一个朋友。这个词汇被他用在心里,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仿佛这样就能彻底抹去那些夜晚曾有过的、灼人的热度。
可当他看著她微微泛红的耳廓,听著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鬆平常却依然泄露出一丝颤抖时,一种极其熟悉的、细微的焦躁感,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猝不及防地勒进他心臟最柔软的缝隙里。
他迅速別开视线,將这瞬间的不適归咎於窗外过於潮湿的空气。
他成功地维持了表面的平静,甚至成功地几乎骗过了自己。唯有在他不肯深究的意识底层。
一个沉默的真相被牢牢封锁:那场“无关紧要的喧譁”,曾如何真实地撼动过他整个世界的地基。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著他。他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温和:
“好。周末我应该都有时间。”
“真的?”林筱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是雨后天晴时骤然从云层后透出的阳光,那点忐忑迅速被喜悦取代,隨即她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態,微微红了脸,努力让语气变得平常,
“那…那就说定了!我晚点把具体时间地点发给你?”
“可以。”他頷首。
“那…我先走了!待会还有事要忙。”她朝他摆摆手,撑开那把透明的雨伞,脚步轻快地走进门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世界里。浅杏色的身影在绿意朦朧的尽头渐渐变小,最终拐过一个弯,不见了。
江临舟没有立刻离开。
他依旧站在原地,走廊里重归寂静,只有远处断续的钢琴声和更显清晰的、屋檐滴水的嗒嗒声。空气里残留著雨水的清新,还有一种她身上带来的、淡淡的、像是某种植物混合了洗衣液的乾净香气。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凉而润,直抵肺腑。
心中並无波澜壮阔,亦无悵然若失,只是一种极其平静的瞭然,像雨后的天空,澄澈而高远。
她存在过,是真实的。她即將离开,去往一个他未曾涉足、或许也永远不会涉足的未来,这也是真实的。
而那场发生在他內心、关於真实与虚幻、关於抗拒与贪恋、几乎要將他撕裂的漫长海啸,至此,终於风平浪静,潮水退去,只留下被冲刷得格外乾净、清晰而坚实的岸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