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说“武器”,我确实带过。有一回踩着夜色欲赶最后一班火车,一个骑脚踏车男子经过我时冷不防伸手摸我前胸随即扬长而去,我怒得恨不能把整条街的房子给拆了,将这败类丢入火山口。第二天起,我的书包里多了一把剪刀,只不过,派上用场是在服装仪容检查之前,请同学帮我修一修超过耳垂的头发。另有一次,真该动用剪刀时偏偏没带在身上。大部分女生成长过程都碰过需用“一把剪刀”剪掉的丑恶事件,有一回坐火车回罗东,靠窗的我太专注看风景想心事,没察觉旁边何时坐下一个老男人,当我从窗外收回视线拿起膝上的书时竟瞥见他正在**,一只脚还顶住前座椅背,摆明不要我进出。当时四周座位皆无人,我震惊极,脑中一片空白,但当下不动声色悄悄把课本卷起来,正在寻思要不要像打蟑螂般出手时,检票员进来查票,他火速拉上拉链盖上外套掩饰,我趁机起身往别的车厢走,走了好几节车厢,择定坐在一对带孩子的夫妇对面。不久,那老男人竟也到这节车厢来,不知是要找我还是另觅对象,从其看似正常的背影难以相信他是个病态暴露狂。我因这事件才发现自己太嫩欠缺反击能力,与其说他的行径让我作呕,不如说发现自己怯弱、不懂得喊叫,让我暗骂自己好久。唯一庆幸是没用课本当武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读那册国文课本。
复中学生当然不是问题孩子,约略可分为两大类:一是偏才型,特具某项艺文才赋尤其是绘画、音乐,在要求全才型各科均衡表现的联考制度下难以出头;二是联考失利,程度够偏偏考运极差,越是大考越会失常,不得不接受分发结果。然而,成长的路上总是祸福相依,或许因为学校位于万年火山、温泉环抱中,自有一股昂扬喷发的活力,学生无形中受此熏染,活泼、古灵精怪甚至带着反骨,敢于在苦闷的青春岁月试探体制那一条边界,聪明点儿的闷不吭声地闯,喜欢作怪的只好常常挨教官的骂。常有几个高帅男生在制服上动手脚,把大盘帽弄凹、衬衫背后烫三条线、订做喇叭长裤、书包背带放长都过膝了还弄出流苏花饰。某次,挤在小火车内开往北投站,我照例拿着课本即使动弹不得也要奋力伸出手来看一个字也甘愿,把我挤成馅儿的正是那些男生及已换穿无袖背心的时髦女同学,他们嬉笑怒骂互邀去舞会、打撞球(此是当年坏学生的基本玩乐),与他们四目交接当下,我相信他们心里一定骂我“书呆子”而我也用眼神骂他们“大笨蛋”。往后,当我在大庭广众看到高中男女学生拥抱放闪,都能老僧入定,不为所动。我在温柔乡见过世面了,封锁的青春、迷惘的岁月,他们驱动本能快乐原则结伙寻找出口,而我手不离书的行径则是在纸上呼唤女巫助我一臂之力,出发点一样,都是为了突围。
关于淡水线火车,恐怕全台湾找不到第二条这么奇特的铁道风景——不是车外,是车内。从台北火车站到终点站淡水,依赖这条交通线的有北士商、中正高中、十信工商、复兴高中、珠海高商(乃薇阁中学前身)及淡江大学,尤以我校为大宗。当时有个不成文规则,女生车厢与男生车厢泾渭分明。有些男生大概为了练胆子,故意从女厢上车一路走向男厢。车厢座椅是面对面的长条椅,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牵手被教官抓到要记过的年代,一个男生或女生敢踏上这种背后的眼光与嘘声足以让人腿软的伸展台,绝对称得上“有种”。某次,我正低头看书,忽然有一张纸条丢来,一抬头,两个男生一前一后快步走向下一节车厢,只看到比朱自清的父亲更难辨识的“背影”。纸条上没有名字,只有一段用端正字迹写的爱慕文字,始终不知道“他”是谁,真的是给我的还是丢错人了?真的有那么一点意思吗还是随便“练文笔”的?犹如,我望向站台等着看一眼的那个总在开车前才跑步出现的男生身影,他也不知道自己已成为我眼中的风景,不知道等待他的人是谁。
新北投火车站,苦闷的青春在此游**过。
距离北投站约一公里多的新北投站,是充满特殊风情的木造小驿站,仿佛一颗闪亮宝石落在草丛上。搭乘这条支线的旅客以学生为主,这使得建于日据时期、造型像一艘外星小船遗落于火山群中的新北投站,具有星空想象,尤其屋顶上四扇圆形老虎窗,像外星人眼睛虎视眈眈,附近有喷发不息的地热,更加强奇幻感。我校学生本来就多怪胎,日日出入此站无形中添了星际科幻感,行事风格更加与众不同。这条支线只存在六十八年,我搭乘期间正好是她坠入没落前营运正常的最后三年——我离开那年,因废娼政策加上公交车路线完备,使用人数锐减,小驿站没落了。1988年开出最后一班列车,建设捷运淡水线以取代铁道,北投的面貌开始翻页。次年,这个受许多人怀念的站体竟展开奇幻漂流,拆迁运至彰化供民众参观,直到2014年重返台北,三年后以新面貌在原址附近重建,成为一个供人缅怀的小景点。
这所学校真的救了我。当我们以升学率衡量一所学校之优劣,仅是统计上的数据而已,落实到每个活生生的学生身上,什么叫好学校?能启蒙学生,引导他以超越的视野想象未来,敢于给自己一个梦,梦着别人从未交给他却是经由自己发现的一个独特的梦,如同马克·吐温所言:“你生命中有两个最重要的日子,一是你出生那天,一是你找到你为何而活那一天。”一所学校,即使在升学市场上倒数排名,即使校舍老旧,只要能让学生在她的怀抱里发现为何而活,那么,她就不是地面上的明星,她是夜空中闪亮的金星。
更幸运是,我遇到了认真教学、关怀学生的老师,他们都是教育家。高一国文林艳芬老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朗读我的作文,激起我的写作兴趣,高二高三国文楚书渤老师,不厌其烦地为我解答——在学习上,我是一个标准“问题学生”,问题很多,会思考授课内容、产生疑问而必须求解才能甘心。历史孙继文老师,带给我非常专注、美好的上课经验,而我的提问恐怕也超出一般学生会问的范围。当他看到校刊上登出我的文章,把我叫到办公室,慢条斯理地关心我的志趣及将来,送我托尔斯泰《高加索故事》及比较文学理论书籍,关切之情溢于言辞。回想这些,分外温暖。当老师没把学生当联考失败者,做学生的怎能自暴自弃?当学生没把自己当联考失败者,想要奋勇前进,做老师的怎可以自暴自弃?
当年高中校园不鼓励社团活动,玩社团、看课外书等于是坏小孩,复中学生既然不以升学为人称道,反而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拥有多元的社团经验。班上有位同学参加“复中青年”校刊社,公开向大家邀稿。投稿箱就挂在一楼楼梯墙上,我经过都要看一眼,仿佛缪斯女神指派温泉乡女巫对那只木箱施了魔法,目遇三次必须成情,我看了何止三次,说不定那小箱挂在那里单单只为了捕捉我,他人看不到的。生命中奇异的时刻来了,我去文具店买稿纸,且竟然对画着浅绿格子、右下角标示24×25的稿纸产生好感,孤独之夜,文学从我的心口插翅飞出,满怀心事霎时像地底熔浆喷发,完成第一篇散文投入箱子,“咚”的一声证明这箱子是空的,也见证那天我正式发出声音质问天地:“我到底是谁?”
校刊采用了,那是我首次发表文章,随后加入校刊社。学长学姐甚优异,常问我们读什么书?继而介绍文学名著,我看霍桑、赫尔曼·黑塞及加缪、泰戈尔作品就是在这种机缘下接触的,假日至重庆南路一段书街觅书或到国际学舍逛书展成为常态。他们还带学弟妹一起郊游,去大学找学长,顺便参观大学生活。我们社团还探访过当时颇有名的神州诗社,邀请校外作家来校演讲。很难想象在没有任何奥援的情况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复中学生能玩出这种局面。此外,复兴高中美术社非常有名,学长姐与学弟妹的关系亲密,我也跟着美术社去写生,虽是玩票性质,但看到他们那么认真地学习、讨论、追求进步、观摩画展,很受鼓舞。之后美术社出了好几位有名画家,光是我班上就出了两位艺术家素燕与俪祯。试想当年都是联考压力下的“不正常”教学,无美术班训练,一个学生社团能这样成长,值得喝彩。
与素燕摄于校园,她成为画家。
与俪祯摄于校旁溪流,她成为多媒材艺术家。
我从校刊社获得信心,每日最快乐时刻是念完功课拿出稿纸写文章,开始投稿《北市青年》,这是当年仅有的学生园地。每天第二节下课,我常到行政大楼训导处门口信件栏看有没有我的信,当收到《北市青年》专用信封通知采用,有一种被天地紧紧抱在怀里的感觉,恨不得用华尔兹步伐舞过“情人坡”道,舞过那棵犹如守护神的大榕树。这种感觉太美好太重要了,意味着我找到修复的方法,找到等候我的缪斯之神,要从她的手上领取我的人生。到了高三,我清楚且坚定地知道,我这一生只有一个目标:成为作家。
因《北市青年》登稿而认识一位师大附中学生,他写诗、温文儒雅且带着敢于与众不同的气质,谈吐深刻,写得一手好字,我们通信,也有几次纯纯的约会,他建立了往后吸引我的异性形象。他曾在圣诞节寄卡片到学校,只有三行字:“冬天不冷、冬天不冷、冬天不冷”,用圆珠笔写,故意以手指涂抹字迹让墨水涣散造成飞扬感,至今印象深刻。他家住铁道边,我们仅有的几次通电话中,都需暂停谈话等待火车通过,我完全不记得两人说了什么“情话”,只记得我们安静且专注地一起听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的火车声,然后我的铜板用完了,电话被切断。
高二下学期,大姑妈家算是毁了,她出售华厦另迁他处,我只好到学校附近租屋——毕业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学校的宿舍刚盖好,我竟然不知,由此可见多么脱节——虽然心情漂泊,然正如紫微斗数命理所示,我的田宅宫极旺,租住之屋正是庭院深深、清幽芳美的别墅“豪宅”,更稳固了勤读、滋润了文思。
在外需自行打点三餐,学校附近“大陆面店”是复中人的饮食旗舰店,我很穷吃不起牛肉面,不过光是牛肉汤面、阳春面、榨菜肉丝面就够我感恩了,尤其炸酱面更是一流,从校门口想好要吃炸酱面,步行时开始分泌唾液,等到那碗面热腾腾上桌正是饥饿强度最高点时,埋头苦干,感动到吃完去帮他洗碗刷锅也愿意。彼时学校也可搭伙,老荣民厨师揉出来的老面馒头建立我对面食的评鉴标准,这些从山东、四川、湖南颠沛流离来到大屯山下的长者,用家乡味的饮食工艺呵护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我们。
高三那年,我有幸被班上推选为模范生代表,正式展开此生首次可能也是唯一的竞选活动。那是我终于克服孤鸟特质的重要一役,班上几位具音乐歌唱才艺的同学组成竞选团队,利用下课时间护随我进各班拉票,不开玩笑,玩真的。最刺激是,直捣男生区的复兴大楼,那区域雄性荷尔蒙终年盘踞媲美硫磺热雾,只要有女生走过,微风掀起裙角,便听到各楼层走廊等着看女生的男生吹哨、鼓噪、喊叫,完全是一群穿制服的台湾猕猴,吓得有些女生拔腿就跑。而我们几个女生竟然有胆上梁山泊,我记得从走廊一路被嘘着进教室,班上那位美女同学具大将之风,吉他一横,刷一段乐音,男生竟安静了,我把握时间发表竞选演说,说完,他们很慷慨地鼓掌,说不定拉到不少票。学校还安排候选人上台对全校师生发表政见,不巧发生中美建交事件,我的政见扣合时局,颇为慷慨激昂。选举结果,我以第一高票当选模范生。因这一役之故,毕业典礼时代表毕业生致答词。自小,我有个奇怪的特质是不怕上台讲话,所以小学、初中,我皆在毕典上荣膺在校生致欢送词、毕业生致答词任务,没想到高中最后一里路,仍有机会认真写演讲稿代表毕业生致辞,对我而言意义重大,也不过才三年,我竟能找回自信、寻得方向,还有谁比我这么一个离家投靠学校而成长的异乡学生,更适合代表毕业生向学校、老师深深一鞠躬呢?
永远感谢复中给了我最好的锻炼,让我在高中阶段储存坚实的自信与奋发意志,继续去找属于我的人生,去收获荣耀。对想要学习的人而言,知识是没有围墙的;对想要跳跃的人来说,每一道门槛都将变成脚下的见证而非头顶上的阻碍。
我曾写过一篇《荒野之鹰》,述及高中备战应考心路,没想到竟成为大考压力下两岸莘莘学子的励志文。“当神赐给你荒野时,意味着,他要你成为高飞的鹰。”年轻的读者告诉我,每当读书读到心慌,这句话鼓动出勇气与毅力,陪他们挺下去。而当年陪我挺下去的最大力量,应该是大屯山的灵气与女巫温泉的活力,大自然启蒙我:即使是一个受重伤的人,也有追梦的权利。
联考后,有些同学基于一股受够了的愤怒把课本、考卷与参考书烧掉,一时之间常闻到焚烧味。发榜后,我整理行李要搬离租屋,不知怎地,一股深沉的复杂情愫突然袭来,竟哭了起来。我没烧书,却烧日记、文稿及刊登文章的刊物。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我要继续向前走。
那一刻,火光映照,我告别大屯山城的忧郁少女,正式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