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我要与你相逢——写给读友
读者与作者纸上第一次相见,却像前世知己般相逢恨晚,这是散文独有的共鸣,也是文学的天籁。
1。凄美地想象着读者
在一个寻常午后,因双脚涉入现实杂务深水区颇感无望,怔忪望着窗外摇曳的玉兰花树,思维之湍流,在脑海丛林文学疆域奔窜,检视大半生笔墨生涯,时而感叹此身肩负三人份现实劳务宛如拖着脚镣跳舞,若有一丝倦怠即有可能孵化成歇笔状态,自己未让文思动脉断裂不能不说是毅力过人,时而又感怀多情文字终究也是一场空。继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刻,把深陷泥塘的“现实我”搁着不管,思绪逸走,竟凄美地想象着读者:
在我死后三十年,应该是二十一世纪下半叶。全世界最活跃的富豪们都已去过火星探奇了,人与机器人的“人机婚姻”蔚为风潮,因为他们学习力强、任劳任怨、不会变心。几种我们目前声嘶力竭地捍卫着的观念或信仰,已成为用来标示当年民智何等低落的专有名词。理所当然,想阅读“纸本书”需向图书馆隔离区申请,因为医学研究证实某种侵犯人类中枢神经的超级细菌乃透过纸纤维而传染。
就在恒温杀菌的书库,一位穿戴防护衣的年轻人,无意间抽出我的书,瞄了一行,被吸引,索性坐在角落读了起来,不知不觉掀开防护罩呼吸着仿佛置身我所描写的湖光山色,他读得那么专注,甚至眼睛湿润。仅仅在这一刻,藏在字里行间的咒语解除——施咒的人是作者,每成一书即对文字施咒:“字们,听我号令,你们只能在湿润的眼光中释放全部意义。”咒语解除,所有的文字开始发热,激迸火花,回报给年轻读者。
仅仅在这时刻,我已远去的灵魂才愿意回来,再看这世间一眼。
2。召唤与呼唤
成为作家,是回应缪斯对我的“召唤”;写散文,则是我对文学知己的深情“呼唤”。每个散文家都是一个独自运行的星球,完整地呈现其人格特质、情感基调、思想气象、修养境界与人生历练。散文是同类相求、心心相印的奇特文体,隔水呼渡,舟子响应,一个声音呼唤另一个声音的神秘感应。从未有一种文类像散文一样,拥有强大的扩张力与感应力,能容纳作者与读者在文字的鸡尾酒会里交换人生经验,共享探索知识、体察社会、爬梳经验、思考生命奥义的轨迹与成果。作者与读者第一次纸上相见却像前世知己般相见恨晚,这是散文独有的共鸣,也是文学的天籁。——2018年4月,台南,盐分地带文学、台南市政府主办“当代台湾十大散文家”赠奖典礼感言。
3。在时间这块大砚上磨尽生命
如果我不小心活过七十,且幸运地能坐在一棵大树下对着潇洒阳光回忆一生,但愿在忆及创作生涯的时候,我的脸上有五六只蝴蝶吮着,笑容如花之故。那是因为,我始终未丢弃诺言,以纯粹之心面对创作,把生命当作墨条,慢慢在时间这块大砚上磨尽。文学就是文学自己,我已不理会文学存亡的争辩或留意瞬息万变的风潮,愿意安静、沉潜、追寻,希望我的作品至少有一页能安慰未知时间里一个陌生的灵魂,若那时大寒,我的字里行间让他取了暖。那么,年迈且朝向最后路程的我,可以抬头望天,与大化相视一笑。
4。月光下,我要与你相逢——致中国大陆读友[1]
写书的人漂洋过海来了,读书的人舟车摇晃来了。想象有一只大手拿起书用力抖开,密密麻麻的文字散落成各式各样的人心中的情愫,那个原本静静地躺在作者位置的人被叫醒了,月光下,我们必须相逢。
一生或许仅此一会,一会仅有一时辰,怎说得尽这人生的悲欢,怎谈得完一颗纯粹的心如何变得沧桑?彼此的眼神里有太多疑惑与疲惫、期盼与雀跃、失落与迷惘、牵绊与胆怯,我们既陌生如沧海中各自沉浮的粟米,又熟识到胜过隔壁邻居,不是点头之交,我们在文字里紧紧地拥过了,那属于心灵的一抱。
每一场相会,不论在校园、文化中心或新兴都市明亮的书店,事先安排的读友朗诵,无论高亢的男声诵出我对故乡的礼赞,醇厚的女声缓缓地读出鱼贩之女对远逝父亲的倾诉(这一场让大家都拭泪),或是清脆的充满青春朝气的声音吟诵古典风华里的恋情,怎么有这么纯净、澎湃的感情在这交会的瞬间如烟火如喷泉而出,我忘了是我,你们忘了是你们,那当下的能量,就是文学。
是的,你们应该感谢的人不是作者我,是内心深处那个“文学的自己”,即使我说过,所有让你们流泪的段落事先我都已哭过了——若不能感动自己又何必写下来折腾他人眼睛?即使如此,我也清楚地知道未曾有过半丝迷惑,你们之中不惜远道:从广州坐火车到武汉、从山东到苏州、从北京到南京、甚至乘坐十多个小时绿皮火车从成都到西安而来相会,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文学修复了你们的人生,而当时为你们开门的人恰好是我。你们来见我一面,其实要见的是用我名字标记的那段私密记忆,重新触摸一段瘀伤人生,再次感受新生的活力,浮现朝云灿烂的那一刻。我们都在时光中独舞,而文学恰好就是关于时光与记忆的一门艺术,我写人,谁写我?我写时自以为清楚明白的章节,焉不知正是那不可思议力量透过我预先写在那儿的、要给它心爱之人的安慰呢?你们不知如何称呼那力量,见不着面,遂让作者概括承受一切丰盛的情意。所以,苍老的、青春的心,该说谢谢的是我啊!
丰盛在于,只有被文学感动过的人才有的细腻之心,如此自然地流露。在南京,会后,年轻女读友困于职涯选择,在兴趣与薪酬之间犹豫不决,自己的心声、家庭重担相互挣扎不已,片刻交谈毕,她得知我未进午餐,离去再度返回,手上多了一份热腾腾的红豆糯米糕。结束后回酒店,卸下一身疲惫享用米糕,竟觉得是人间美味。
丰盛也在于,精美地包装着的礼物,一支笔及一封长信,“原谅我不能书写繁体字,给您造成的阅读障碍,在此深表抱歉。”名字里有个“溪”字的女子这么写着。
大陆读者的信。苍老的、青春的心,该感谢的人是我啊!
“两年前,我曾跨越千里的距离,匆匆奔赴武汉,只为见您一面,现在回首,仍能感受到那种勇敢在皮肤血管中轻轻地沸腾着。”一开头就是一阵花香,“昨日夜里我记错了时间,提早一天到达您今日签售的地点,又不甘心白白来一趟,便要了一杯茶,看了上海半个时辰的凉雨,我时常觉得,这里的秋雨像飞灰。”
回到旅店继续读信,“希望您喜欢这座喧闹与寂寞的城市,尽管我来到这里两年却没能够融入它。”不禁莞尔,这是我熟悉的漂**情怀,把人生的湖光山色用大布巾包起来带着,背后跟着一两只等着栖息的白鹭鸶。在水溶溶喧哗的异乡日子里,我,对她而言,不是来自台湾的作家,是来自文学国度的旧识,焉能不见一面?信末,热爱阅读与绘画的女子留下一句箴言:“错过的不必被惦念,未到来的就值得被等待。”
犹如另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用撕下的札记纸写着:“走进文学,走进人生,走进下一次深深的爱与温暖里。”把湖光山色摆妥了,说不定一阵野风吹来,再相逢。
两张印着可爱猴子的信纸上,字迹端正,乍看像仓库里整整齐齐堆满丰收的米粮,可又觉得视觉怪怪的,才察觉他写的是繁体字——必是透过简繁软件转换再手抄下来,满满两页。小猴子们示范“非礼勿视”等动作,写信的人说从知道“简媜”再到亲眼见着本人有十年了,谢谢我用笔墨造了好多“五彩斑斓的世界”。五彩斑斓,结束自早到晚耗尽体力的几场活动,回旅店洗浴毕,正是心神涣散无依无靠的时候,这四个字真像眼前一黑即将昏厥之际,忽地,被一只孔雀啄醒。
“您陪伴好多人,走过了狂躁青春,陪伴他们从小孩变成大人。而我,也从一个叛逆的小孩长成一个逐渐温和、逐渐跟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的大人。”落笔当下,想必浮现成长路上之阴晴,“逐渐”,就是最强的风雨已经过去的意思,令人放下心。但是下一页,忽然有一句“生活很苦,在这暴雨将至的天气里”,才几行,五彩斑斓换成暴雨,然而写信的是一个暖心人,只想告诉远道来的人喜悦之情,但那现实的阴霾笼罩下来,他不会向地铁上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吐露心事,却对第一次见面仿佛已认识十年的老朋友说:“见到您之前,我因为心理上和身体上的原因很是煎熬了一阵子,对一个有着抑郁症的人来说,您的出现无疑为蒙尘的心洒下一片清丽的月光。谢谢您愿意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前来赴约。今夜太美了。”
“风雨交加的夜晚前”,我叹气。美的是这颗心,“狂躁、苦、暴雨、煎熬、抑郁、蒙尘”像冲出栅栏的兽正在咬他,而他却不顾自身把“斑斓、谢谢、珍惜、幸福、清丽、美”给了我。换我对空中说:被文学沁过的心啊,您值得拥有五彩斑斓的人生。
“发现平日关注的一家书店邀请的人是您,当时整个人都炸裂。”以绚烂烟火开场的信,来自一位自称“记忆差到可怕”的女子。她说,看完我的某一本书,大约一年后,“路过新华书店,又看见这本书,当时在汹涌人群之中搜寻大脑深处未果,买下,在宿舍从第一篇仔仔细细开始读,夜间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读后感。当时学校一个月放一次假,到了当月月假,我已把书翻个彻底,笔记也密密匝匝写满空白处。等到回家,才发现书柜上有一本同样的书,也写满读后感。”
哪一个魔术师写的天书,竟让人看过之后就像雨过天青仿佛不曾雨过?看到这儿,不得不暂停、确认,让她“整个人都炸裂”的人是我还是哪一个偶像歌手?往下看,放心了,她写着:“您的书陪伴我走过最黯淡无光的八年,从高中到大学……”
把信折好,换我“搜寻大脑深处”,是黯淡无光的日子让人记忆变差以致重复买同一本书又重复写下密密麻麻的读后感(内容也相同吗?)还是那些文字被下蛊了,我的书害她记忆变差以致日子黯淡无光?
还好,另一封短信实时安慰我:“您的作品有疗伤的作用,伴我度过高考那段最黑暗的岁月。”明白,完全明白,我这一代也走过必须挤进大学窄门的无欢岁月。“每当在功课中疲惫不堪时,打开您的书,我总能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对文学的信仰。”谢谢您,您的话也让我想起内心最困难的那段日子,那些陪伴我的作家们。文学,把我们变成一个大家族,失散的亲人,都能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