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一双不便宜的慢跑鞋,搁着、等着。某一个盛夏晚上,她告诉两只脚:“今晚咱们来举行开鞋典礼。”戴上小古董MP850听着歌,跑出去了。
她先生也喜散步,但两人出没时间与偏好路径不同,并不同行,但有时会在堤岸碰到。所以,她出门前对他说:“希望等一下有缘遇到你。”
住家附近是河堤,她规划了喜好路线。先路过两家DVD出租店还片或新租——她是重度电影嗜好者,除了不喜惊悚片,口味庞杂近乎饥不择食,连小孩看的皮克斯动画都没错过,把电影当短篇小说看[1]。再跑向散发樟树香的路段,而后顺着河堤长跑。跑步、健走之所以迷人,在于这是一种无法共享的“愉悦的孤独”。
一个多钟头后,她习惯坐在石椅上休息、喝水,仰望夜空、欣赏月色,或是看人——抓宝可梦的人像“行尸走肉”,年轻小伙子站在滑板上一面溜行一面盯手机。或是盘算如何解决某些现实难题,或是预先幻想下一本书主题,或是任凭夜风吹拂把脑子放空无牵无挂。末了,从一条有花的小径折回家。
某晚,她依稀嗅得暗夜树丛间有栀子花香。太暗,无法辨识。次日下午,她特地跑来一探,果然看见一人半高的栀子树丛里,开了唯一的、在这之后再无花讯的一朵乳白香息的栀子花。
不该在溽暑出现的栀子花,就在她写完书、去了该去的地方探望之后出现。她猜想,远方有人传来回答。
10。一个人的田园生活
美国绘本画家塔莎·杜朵(TashaTudor,1915-2008),是她的偶像,一个用一生护守纯真、发扬善美的艺术家与大自然恋人,正是她自我整理之后向往的也是坚持的。
可视作塔莎传记纪录片的《一个人的田园生活》(ASillWaterStory),原名应是《静水的故事》,她看了三遍以上,近乎痴迷。塔莎在佛蒙特州买下大片土地建了小屋,屋前植满各种花树,坡地、原野、池塘、森林,在她与家人栽种照料之下,繁花盛放,宛如天堂。塔莎一生热爱土地、大自然,“园艺是我的生命,人生苦短,一定要享受当下。”塔莎说着,接着用儿童与诗人般的口吻描述她看到的美景:“你应该亲眼看看原野上开满雏菊,变成一片雪白,好多萤火虫在原野上飞舞,白雏菊和萤火虫相互辉映,真是美极了,还有头顶上的星空。”
她沉醉在塔莎的描述中。如果,塔莎穿着亮丽坐在高级皮沙发上说这段话,她不会感动,但影片里,塔莎戴头巾、穿着朴素的旧衣裙,柯基犬跑来跑去,公鸡跟她午睡,小毛鸭乖乖地躲在她的毛衣里,赤脚走在亲自栽种的花园中。她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钻进电视给塔莎一个拥抱:“你是我的偶像!”
“只要能萌芽开花,就值得等待,要有耐心。看到牡丹慢慢成长茁壮,长大了还会开花给你欣赏,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塔莎说起园艺哲学,遇到种子或球茎被小鼠吃掉,她轻描淡写地说:“要看开一点。”
“不喜欢的地方,立刻搬走。及时创造自己的快乐。”塔莎说,眼神坚定。
“我有新英格兰精神,你听过吗?就是不被打倒的精神。”塔莎说,带着微笑。
“世界如此美好,人生苦短,不好好享受真是可惜。”塔莎说,好像在劝一个愁苦的邻居。
“我一直很快乐,人生苦短,一定要快乐。”塔莎不断地说,人生苦短、要快乐。
片中,提问“你的信仰是什么?”她的回答颇有哲思,说:“StillWater。”平静的流水。静静流淌的水,天光云影俱在,万物和谐。
九十二岁那年初夏,塔莎辞世,离去当天,花园里繁花在阳光中盛开。
“人生苦短,何不好好享受,你说是吗?”塔莎说。
11。一砖块
那块地终于出售了。原有的竹围早就铲平,三户人家迁走后荒废三十多年,如今买卖双方谈妥条件,银货两讫。
她正式没了老家,得知旧厝被打成一堆废砖块那天,心情低落,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崩了,以后回乡,不能再散步回旧厝巡巡看看,将来新的组合式住宅盖成,换了新门牌,那是别人的根据地、新的故事。她童年的一切,完全消失了。
这是真理,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宛如从未存在。
其实,生在一个服膺重男轻女铁律的家庭,女性一出生就注定是无根的,她的孤鸟性格从这里开始,很早就明白也等着这一天到来。男性只要存在即是保证拥有,女性则只是借一块地方成长,长大后离家。她明白自己不可能从长辈手里继承什么,每一位长辈都疼爱她,但她注定不在任何清单上。她从少女时期就调整好心态,不管对任何人,手心向下。付出永远比等待收获更优哉。
但这次,她与小姑妈破例各捡了一块砖做纪念,虽然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她想,就当作形上层次的记忆积木、缩小的童年,当作一个无根之人对风的叛逆吧!
12。独,是一种兽
这人除了工作之需很少出国度假,可列入无趣之人行列。最喜背着背包到猫空散步或近郊步道闲晃,恢复最自在的孤独状态。四五月桐花似雪,满山遍野相思树绽了黄澄澄相思泪,合起来就是灵堂颜色。她坐着、赏着,沉浸在季节的伤怀之美里连孤独都起了一点暖度,感悟种种人间故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独,是一种动物,似猿而大。她好奇,当猿类在做团康游戏时,庞然大物独都做些什么?或许如她一般,向天地取暖吧!
老家五十年演变史
她的脑子里藏着好几本书的构想,用不同笔记本记录思潮,写作进度很慢,更多时候只是推翻进度。独,这兽不赶路,只想寻一处荒烟国度,看能不能开辟出自己的风景。但随着年华流逝,这人也会猜测,生命会停在哪一本书之后?带着未完成的写作构想离开,算不算留下遗憾?
即使如此,当她坐在凉亭内,远眺季风吹翻相思花与桐雪一片苍茫之时,思维无限扩展仿佛瞬间历千百劫又回到眼前,不免觉知这一身再活一百年、再出一百本书,也还是尘埃。
当然,这些都不妨碍次日早晨五点左右,她再度醒来。
【注释】
[1]离家最近的“白鹿洞”与“亚艺”终究敌不过高房租的荼毒与年轻人阅听习性改变,收摊了。从此,不喜欢透过手机、计算机屏幕看电影的重瘾者只能仰赖电信公司的电影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