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白鹭鸶——观大体老师入殓、火化仪式有感
【作者交代】
“人死了,只剩一个空壳,捐出去,让医生做研究,帮助更多人。”2012年,我的姑丈于病中有所感悟,签署捐赠大体意愿书之后不久仙逝,顺利成为台大医学系的“大体老师”。2014年,完成教学任务之后,院方为老师们举行庄严隆重的入殓与火化仪式。本文追记其过程,以“白鹭鸶”意象礼敬这一群实践“无我之爱”的菩萨们。
深深一鞠躬。
1。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踏入台大医学院校园,脑中浮出这两句诗。微风早晨,六月将尽。
其实,在门外踱步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进来的。刚才,从台大医院捷运站出来,经过巴洛克风的医院旧馆,熙攘人潮已撩起记忆的涟漪,我的脚步沉了。过马路迎向新馆,知道再拐个弯就到医学院,越发有一股风急叶落的感触,急的是三十多年光阴何等无情,落的是无辜的人于今安在?因而,忍不住要放任地叹息,仿佛这一叹能把那一片枯叶唤回来,仿佛时光也肯协商,还给我一小段意犹未尽的青春。
首次带我进医学院校园的人悬壶济世却挡不住命运的折磨已提早离席。昔年圆拱门二号馆的枫香红叶落在水洼上的景象还存在脑海,年轻时即使面对秋凋,心仍是滚烫的,因为还未认识岁月这名敌人。如今,眼前满是初夏时节澎湃的绿意,却有秋凉感慨,因为跟岁月交过手、领受了伤。隔了三十多年,今天是第二次踏进枫城,若我当年预知第二次踏入时将是沉甸甸的缅怀与喟叹,年轻的我是舍还是不舍?
2。
进入基础医学大楼,高挑且空**的大厅,恰好与嘈闹的医院现场形成强烈对比。这是学习生死课程的堂址,宜于静谧,因为安静才能练习聆听每一个困在生死夹缝里的人那微弱的呼救声。
一面墙,挂着“无我之爱”四字,列出近三百位大体老师姓名。我仰头诵读,仿佛读着敦煌石窟众佛的世间小名。
我以为我来早了,一抬头,看见兰姑与颖弟夫妇、凤妹夫妇都在,一早从罗东赶来的隆叔随后也现身。姑妈说:“谢谢你们特地来观礼,他一定很高兴。”他,我的姑丈谢幸治,是大体老师。今天是台大医院为本年度十六位大体老师举行入殓仪式并安排次日火化事宜的日子。
我们不是最早到的一家,大厅四周休憩区,已有多人或走动或交谈。从穿着打扮看,都是寻常百姓,甚至比等待百货公司周年庆开门的人更接近庶民模样。也因此,我首先感受到每一位大体老师的护法家人的声情面貌,感受到寻常中有一股不寻常的心灵力量,在布衣裙钗之中流动着。
枫香掩映的二号馆,今称医学人文馆。
承办小姐一一呼点家属,每一家由两位医学系学生负责引导,其中一位捧着花束,这是帮家属准备的,作为仪式中献花之用。
3。
两年前,被罕见疾病折磨了四年的姑丈,有一天对兰姑提出器官捐赠与大体捐赠的想法。七十四岁的他不是虔诚信徒,一生风起云涌,走着一条令家人追赶不及的险路。然而,或许如他一般任心挥洒、旷放豁达的人才能轻易跨过一般人难以跨越的观念障碍。盛年时,他曾言,死之后无须以繁文缛节着办,“人死有什么?剩一个空壳而已。”想必“一个壳”的信念并未被顽固的“类淀粉沉积症”所阻塞,他在病情风平浪静、意志完整清晰的时候,先后签了“预立选择安宁缓和医疗意愿书”,又坚持签下器官捐赠与大体捐赠两份意愿书。对一个谈笑间能挥手相赠五花马、千金裘的人,捐一个空壳,比主妇剥一支带泥笋壳容易多了。
签署四个月后,他的病情猝然生变,理应就医却忍着病痛不就,家人朋友合力要抱他出门,虚弱的他还用一只手抓着沙发不放,或许是想用最自然最轻省的方式蜕化吧。因肺炎引起肺部积水,医嘱需抽水,动刀前再照片子,竟然无水了,免去一刀也保全了捐大体的条件,只能归诸因缘殊胜或是意志坚定。倒数计时前两天,他已无法言语,但意识清楚能以点头摇头表达心意。监测机器立在床边,死亡阴影汹汹然涌入森冷的病房,令人不禁想起那两份捐赠文件的真实性,考验来了。兰姑心中忐忑不安,病床边再度问他,签署的捐赠意愿书可以反悔,“你后悔吗?”
他摇头。
再问一遍:“你—后—悔—吗?”
摇头,他用力摇摇头。
倒数九小时。颖弟火速自美国赶回,几夜不眠,一张蜡脸、两只火红倦眼完全无法接受父亲垂危的模样。数月前他回来探望时父亲还能一起出游,应允他要努力复健,有一天到旧金山参观儿子任职的皮克斯公司。此时,困惑、愤怒、悲伤与恐惧同时扼住他的情感与理智,他对那两份捐赠文件起了激烈的推翻念头,无法接受父亲将离去,更不能想象一个做儿子的要把父亲送上解剖台被千刀万剐的事实。这想法让人发狂!那些刀,那些将划在父亲身上的刀,已预先划在儿子身上。他揣测父亲是被诱导,并不“真的清楚”捐大体的意思,更不相信父亲要这么做。母子之间起了一层浓雾。他必须抵抗,为正在大口喘息已无法言语的父亲抵抗所有逼进的利刃。
倒数五小时。抉择,有千斤之重。我与他坐在病房外,七月炽烈的阳光自窗口照进来烘热了座椅,高壮的他如暴风中即将拔根的小树,根本不是天地的对手。我看着他从小长大,能理解对年轻的他而言,第一次与死亡交手竟需同时面对父亲将逝与捐大体两道难关,这绝对会让人崩溃。“……想到爸爸不能入土为安……”他喃喃低语,如无助稚子,陷入痛苦深渊。
我告诉他:“这是爸爸发下的大愿,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我们做子女的虽然千般万般不舍,但是必须把自己的感受放到一旁,如果爸爸值得我们为他勇敢,就要勇敢地帮他完成人生最后一个愿望,这也是我们回报他、尽孝道的方式。民间旧观念所批判的不孝、不能入土为安将导致家道衰败,或是无关紧要的人随意批评做儿女的残忍,都是无稽之谈,你都要抛弃。爸爸的境界已经超越这些了,我们怎么可以把他拉下来?再者,如果今天你违背他的意愿,将来想起来会懊悔,而这种懊悔永远没有弥补的机会!”
父与子。二十多年后,儿子成为动画师,父亲成为大体老师。
他从小是个能修复缺憾、选择以敦厚宽阔的心灵处世的人。父亲在他的成长过程常常缺席,然而他并未落入怨尤,反倒流泻一般耳闻的受宠儿女也给不出的亲情。一席谈后,内心风暴歇息,他一脚跨越俗世格局,天地顿时清朗。回到病房,他想单独与爸爸说话。众人退出,我在门口,见他坐在床头,深情地望着父亲,伸出手臂环抱他,另一只手掌一遍遍抚梳他的额头与发,温柔且坚定地在垂危父亲的耳边说:“爸爸,我们都很爱你!爸爸,我们都很爱你!”
这是儿子的勇敢。任何一个即将烛灭的人,能依偎在儿子臂弯里被温柔地以爱语抚慰,都会无憾的。黄昏,姑丈安详而逝,如愿成为大体老师。
当遗体送到台大医院,家属得以最后一次瞻仰遗容时,颖弟与他的太太佳儿都说:“爸爸的脸好像在微笑。”
含笑离去的父亲,如愿之后绽放的笑意,在生死茫茫两岸之间,回头一望,送给爱儿的灵魂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