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台大医院诚挚且详尽的说明让家属立即卸下种种疑惑,他们应能明白每一具躺在推车上的不仅是躯壳更是家属心中永远的挚爱,每一个踏进来的家属都挣扎、征战过了,希望能获得尊重。是以,他们以迎接一位老师的规格对待被送来的大体。
经过一年药物处理后,第二年新学期开始,姑丈与其他十五位捐赠者,将上解剖台担任医学系解剖课的大体老师。
开学后,十三位被分配到姑丈这一组的医学系学生想来拜访,欲了解老师生前的故事。兰姑约他们在咖啡厅见面,她从这些知礼、活泼、聪敏的孩子身上再次印证姑丈的布施具有崇高的意义。临别,学生问:“谢妈妈,您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兰姑说:“你们好好学,谢老师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将来都成为有医德又有医术的好医生。”
舍与受是可以建立温情连系的。因着这群习医孩子来访,兰姑再次卸下悲怀,感受到异乎寻常的温暖。她相信这些学生会认真学习,她也相信大体老师启用那一天,若姑丈有灵,必会感到光荣。
5。
教室外布告栏上,慎重地挂着裱框的每一位老师的照片与生平介绍,显示出院方诚意。这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生命交流,医者,心中若没有人,终究只是一门炫技之事。
静肃中,百多位家属依序跟随引导学生步向教室。宽敞的大教室极冷,解剖台上躺着全身裹紧白布只能分辨身形的大体老师,其两侧站着该组学生,身穿白长袍肃然而立,师生皆白。
宛如圣洁的白鹭鸶。十六只昂然飞行的白鹭鸶,抖落季节光影、飞过俗世牵绊,选择栖息在舍身树上。
每一家家属被安排到大体老师前,入座。在我们正前方,有三台解剖台,我悄声问兰姑,哪一个是姑丈?她指了中间那一台,说:“他以前躺在**睡觉就是这样子。”我不禁默然,记忆的力量真是刻骨铭心,即便只有身形、背影,唯有至亲才认得出自己的家人。
一股深沉的哀思笼罩整间教室,家属们肃坐,各自望着至亲的大体,悄悄低头以面纸捏住鼻翼、擦拭眼角,谨慎地不碰破情感的瓮。忽然传来一阵哀伤的低泣声,一位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老奶奶沿途哭泣着。是老妻还是白发母亲呢?无论何者,那位纯洁的白鹭鸶老师,必定是老人家的至亲至爱啊!
实现“无我之爱”精神的布施者是伟大的。
对家属而言,今天是延后两年才举行的入殓典礼,迎回舍身教学的亲人的大体。这两年来的等待与追怀,又岂是言语能道尽?是以,实践“无我之爱”精神的布施者是伟大的,而作为护法者的家人,其勇毅亦非常人。
典礼在庄严肃穆中进行,院长、所长、系主任、任教教授依序向家属致诚挚的感谢。随后,数位代表医学系、牙医系与解剖研究所的学生诵读《致大体老师的一封信》。由于是对老师说话,人的情感自然流露:回想第一次上课时,掀开白布,何等惊恐紧张,深怕划错一刀,经过八个多月相处,又如何在老师身上学会每一条血管、神经,每一块肌肉、骨骼。这些,“都是老师您无私的奉献,我们才能学会基础医学这门课。”
一位学生哽咽地读着感谢信,台下亦有同学红了眼眶,那真挚的情感让人感受一切的付出都有了代价。这代价不是要回到家属身上,是因其真挚诚恳而使解剖台上躺着的白鹭鸶与坐着垂泣的家属愿意相信,是的,愿意相信站在这间教室的白袍学子,将来戴上听诊器时,都记得前人奉献,都听得到病人心声。
整个仪式不假礼仪社之手,全由学生亲自为大体老师入殓、献礼,大信封装着的感谢信也慎重地放入棺内,伴他们化尘。每一位大体老师的家属与学生在这一刻成为“亲戚”,原先的哀伤情绪转为家人般亲密,一齐为他们画下无比圆满、充满荣耀的句点。
礼成,退出。有位学生知道我,前来合照,照完之后一回头才知背景是无我之爱那面墙,我不禁浮出一丝意念自问:“愿意把名字写在上面吗?”经此一问,方知舍身大爱之殊胜之艰难。
6。
次日透早至二殡举行火化仪式,全体学生提前到齐,列队恭迎十六辆灵车。当礼仪师呼喊某某老师抵达,已成为“亲戚”的家属与学生上前行礼,“请老师下车”,由学生捧照、扶灵进入火化场。致祭典礼毕,家属至休息室等待火化后捡骨,学生亦不解散,一起等待老师们化尘归来。
捡骨时,家属先捡,再由学生们依序持长箸捡一块老师的骨骸放入骨灰罐,鞠躬致意。末了,家属捧着灵骨罐,学生与家属相互鞠躬作别。淡淡的依依不舍与说不清的谢意,在怀中的仿佛有知的灵罐里,在作别的那一弯实实在在的鞠躬里。
大体老师正在进行神圣的火化仪式,医学系学生与家属一起等待。
“谢妈妈,我们以后可以再联系。”一位很有礼貌的学生拨开人群跑来对兰姑说再见。我笑着对他说:“以后去找你看病。”他惶惶然摇头:“不要不要,做健康检查就好啦!”显然已对自己的职业有了礼貌性的敏感。
“做个好医生!”我说。
7。
“以后去找你看病。”我说。三十多年前,圆拱门建筑如今改称为医学人文馆的二号馆,片片枫红落在水洼上,雨过之后天色灰青,秋意已深。年轻的枫城之子谈解剖课感触,谈诗与画,谈生命的脆弱与困惑,口若悬河,但当我说这句话,他竟惶然迭声地回答:“喔,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替我看病,还是不要我生病?
他自己竟早早病去了。
生与死之间存在着什么?是丑陋的世间还是绵延的善念,是化不掉吞不下的憾恨还是依随时间而翻飞的情怀?无论是什么,当化尘化土时刻来临,谁能不从呢?
姑丈的灵骨顺利地晋入风景优美、俯瞰淡海的塔位。之后,我独自上楼,寻找故人,早去的他,竟也是安厝在这里。
当我终于找到他的塔位,才完整地想起昨日徘徊在医学院外面迟迟不忍踏入时盘旋在心中的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伸手摸着他的名字,念给他下一句: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