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
“你不是醉鬼是什么!”她怒道。
她放下汤锅,在酒里搅拌着白糖。他双手重重地摁到桌子上,把脸凑到她跟前。
“不是醉鬼是什么,”他重复着她的话,“哼,除了你这样的臭婊子还有谁会这么说我。”
他把脸猛地凑向她。
“就知道乱糟蹋,好像钱多得没处花了。”
“今天我花的钱还没到两先令呢。”他说道。
“那你哪儿来的酒喝这么醉?”她反驳道。转念间她突然怒火中烧,“别老是吊着你那个好搭档杰利。他要是有钱的话就该用在自己孩子身上,这是他们应得的。”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闭嘴吧,臭娘们。”
两个人剑拔弩张,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对方面目可憎,要狠狠骂一通才解气。她和他一样,心里也被怨恨和怒火充斥了。两人你来我往地斗着嘴皮子,直到他骂她骗人精。
“你胡说!”她大叫道,一下子跳了起来,气都喘不过气来了,“你血口喷人,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是个人都比你强!”
“你才是个骗人精!”他吼道,用拳头猛砸桌子,“骗人精,骗人精,你个说话不算数的骗人精!”
她站得笔直,双拳紧握。
“你一进来屋里就臭不可闻。”她叫道。
“那就滚出去——屋子是我的。你滚!”他喊道,“钱都是我挣的,跟你没关系。房子也是我的,跟你没关系。你滚好了——滚哪!”
“我会走的,”她喊道,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啊!我早就该走了,不是吗?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已经走了。几年前还只有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该走的,现在我肠子都悔青了。”她的泪水一下子止住了,怒火再次涌上心头。“你以为我是为你留下的吗,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在这儿多待一分钟?”
“休想!”她转过脸去,“休想!”她叫道,“你想我走了好乱来,为所欲为,没门儿!我要留下来看好孩子,你就放心好了。”她冷笑道,“你觉得我会把他们都交给你来糟蹋?”
“滚!”他粗声喊道,拳头都举起来了,但是心里却怕着她,“滚!”
“我求之不得!老天有眼,要是能跟你这样的人分开,我高兴得笑都来不及,笑都来不及!”她答道。
他走近她,满脸通红,眼里都是血丝。突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她害怕得叫起来,拼命挣扎。这时他稍微清醒过来一点,嘴里喘着粗气,粗蛮地把她推向门口,又用力将她推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在里面拨上栓。他回到厨房,跌坐到扶手椅上,头里的血还在沸腾。他本来就喝醉了,人又已经精疲力竭,脑袋慢慢沉到了两膝之间,就这样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八月的夜晚,明月高悬。孟若太太怒气冲冲地到了门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沐浴在一片清辉之中,凉飕飕的,一下子浇熄了她炽热的怒火。门口种着几株大黄,宽阔的叶片在月光下亮闪闪的。她无助地站在那里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了下去。她的四肢发着颤,腹中的胎儿也在不住地翻腾。有一阵子她的思想不受控制,脑海里机械地重现着刚才那一幕,一遍又一遍。每过一次,那些话语和片段就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烙在心上。每次回想起之前那一小时发生的事情,那烙铁就在相同的地方烙上一次。烙过的印记越来越深,伤痛反而渐渐远去了。到最后她终于醒过神来,发觉自己精神恍惚了有差不多半个钟头。夜色重新袭来,她有些害怕地四下张望着,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了房侧的花园里,刚才正在长长的围墙下沿着矮醋栗木旁的小道来回逡巡。花园只是窄窄的一条,临着横贯住宅区的大路,只由一排密密的荆棘树篱隔开。
她赶紧走出房侧的花园,来到前边的园子。一站到那里,银白的月色就把她吞没了。月亮高高地挂在她的正前方,月光从前面的山上直照下来,洒满了谷底坊所盘踞的溪谷,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刚才的苦痛发作了出来,她喘着气,轻声抽咽着,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臭东西!臭东西!”
这时她感到身旁有东西在动,打起精神仔细观瞧,才看清了自己在神不守舍时注意到的到底是什么。原来是几株雪白挺立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摇曳。空气中也沁着花朵的清香,仿若实质一般。孟若太太略怀敬畏地吸了口气。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洁白硕大的花瓣,浑身微微发起抖来。月光下的花瓣似乎伸展开来,她就把手探进白色花瓣包围的中央,手指上沾染的金粉在月光下却看不分明。于是她弯下腰来,细细地打量那一撮黄色的花粉,可是却感觉颜色还是黑黝黝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醇香的气息,不禁心醉神迷。
她再清醒过来时感到十分疲倦,只想睡一觉才好。她慢吞吞地往四面张望,一簇簇白色的夹竹桃像是灌木丛上四散着的白布。一只飞蛾在花簇上掠过,接着穿过了整个花园。她的目光追着飞蛾走了一阵,逐渐精神起来。夹竹桃浓郁的香气让她又有了力气。她沿小路走着,在白玫瑰丛前停留了一会儿。这花闻起来甜香淳美。她摸了摸层叠的洁白花瓣。清新的花香和酥凉的叶片让她想起明媚的早晨和初升的太阳。她很喜欢这种花。但她已经累了,很想睡觉。在这莫测的户外,她有些渺茫,感到心下凄凉。
四周一片沉寂。显然孩子们没给吵醒,要不就是醒后又睡着了。三英里外有列火车呼啸着穿过山谷。茫茫夜空向无垠的远方伸展,显得无比幽深和神秘。银灰的夜幕中时而传出些模糊沙哑的声音,那是秧鸡在左近的啼叫,火车叹息般的鸣笛,还有远处男人的呼喊。
她的心本已平静下来,现在却又开始**不安。她匆匆穿过房侧的花园,走到房子的后面。她小心地抬了抬门闩,里面还是紧紧地拴着。她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下,又敲了敲。她可不能吵醒孩子,也不能惊动邻居。他肯定是睡着了,而且轻易不会醒。她一心迫切地要进屋去,抓着门把手紧紧不放。温度已经降下来了,会着凉的,而且她还怀着孩子!
她用围裙裹住头颈和肩膀,又赶回房侧的园子,走到厨房的窗户旁。她把脸靠在窗台上,透过百叶窗往里看,发现丈夫双臂摊开,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那长满黑发的脑袋就搁在桌子上,脸冲下贴着桌板。
一见他这副样子她就心生厌憎。油灯冒着青烟,从暗铜色的光芒上她看出来油快要烧干了。她把窗子敲得越来越响,玻璃都好像要碎了,可他就是醒不过来。
就这么徒劳地敲了半天,她开始打起战来,一半是因为刚才靠着冰凉的石头窗台,一半是因为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老是为还没出生的孩子担惊受怕,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保暖。她走到储煤室前,那儿有条旧地毯,壁炉前用的,前天她拿了过来,准备卖给收破烂的。她把地毯裹在肩上,虽然脏旧得很,但是倒也暖和。她就这样在花园的小路上来回走动,时不时透过百叶窗向里张望,然后接着敲窗子,心想就这么副难受的睡姿,他总会支持不住醒过来的。
终于,差不多一个钟头以后,她又开始敲窗户,这次没用太大力气,但是敲了很久。他慢慢地感到了外面的动静。就在她不抱希望地停下来以后,却看见他动了动身子,然后茫然地抬起头来。他的心脏难受得厉害,这让他逐渐恢复了意识。她又在窗户上狠狠地敲了一阵,这下总算把他给吵醒了。她看到他的拳头一下子捏紧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倒没有一丁点的害怕,即便现在是二十个强盗要破门而入,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拼命的。他四下张望着,心里还犯着迷糊,身体却摆出了搏斗的姿势。
他的拳头松开了,这才想起之前干的好事。他低着头,阴沉着脸,不愿意认错。但她还是看见他疾步走到门口,接着耳中听见门闩拨开的声音。他抬了下门闩,门开了。他在屋里已经习惯了昏黄的灯光,银灰的夜色让他吃了一惊,赶忙缩了回去。
孟若太太走进屋来,正看见他半跑着穿过门往楼上冲去。他急着要在妻子进门前溜掉,结果把领子扯了下来丢在地上,扣眼都撕坏了。她为此又恼火了一番。
她暖了下身子,让精神镇定下来。她太累了,什么都不想记起来,只是四处跑来跑去,忙着把没干完的家务做掉。她把丈夫的早餐准备好,把他下井用的水壶洗干净,下井穿的衣服放在壁炉前烤着,下井穿的靴子摆在旁边,又找出块干净的方巾、背包和两个苹果,耙了下炉火,然后才去睡觉。他已经睡得死沉死沉的,额头上两条短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仿佛在生着闷气。他的脸拉得长长的,嘴唇愤愤地抿着,好像在说:“我才不管你是谁,干什么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孟若太太对他了如指掌,因此一眼也没多看。她在镜子前取下胸针,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四处是黄色的百合花粉。她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擦掉花粉上了床。她的脑海里还在反复地闪现着两人交锋的画面。不过在丈夫从宿醉中再度醒来之前,她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