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过来,剪开了包裹的绳子。
“你觉得儿子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看?”他说着,眉飞色舞地给她看那套衣服。
“这种衣服我看也不要看,你知道的。”
舞会那天傍晚,他回家来换衣服。此时孟若太太已经穿好外衣,戴上了帽子。
“你就不能在家里待一会儿看看我吗,妈妈?”他问道。
“不待了,我不想看到你那种样子。”她答道。
她生怕儿子会走上父亲的老路,脸绷得很紧,惨白惨白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心下左右为难。突然间他瞥见了那顶配着彩带的高地帽,于是便拿在手里,一下子兴高采烈,把母亲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无奈地出了门。
他十九岁时突然离开合作社办公室,在诺丁汉找了份工作。之前他每周只有十八先令,靠这个新差使他可以挣每周三十先令,工资一下子飞涨起来。父母都为此扬眉吐气,周围人也都满口赞誉。威廉看起来前程无量,孟若太太希望将来两个弟弟可以对大哥有所仰仗。安妮还在读书,将来想当老师。保罗也是个聪明的孩子,现在正师从自己的教父——那个牧师学习法语和德语,进展还不错。牧师依旧是孟若太太的好朋友。亚瑟是个受宠的漂亮男孩,现在上公立小学。家里正在考虑要不要让他争取个奖学金,好去诺丁汉读中学。
威廉在诺丁汉的新职位上干了一年。他很努力地学习,人也变得严肃起来了,好像总是在发愁似的。舞会和河边的派对他还是照例参加,但是从来滴酒不沾。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是狂热的戒酒主义者。他晚上回得很晚,回家以后还要一个人学习很长时间。母亲要他小心身体,做好取舍。
“你想跳舞就跳吧,儿子。不过不要觉得自己可以一边坐办公室,一边找乐子,还能把学习给带上。你做不到的,身体吃不消。所以要做好取舍,要么放开玩儿,要么好好学拉丁文,不要想两者兼得。”
后来,他在伦敦谋到一个职位,年薪一百二十镑。这可是笔大钱,对此母亲悲喜交加。
“他们叫我下周一去椴树街报到,妈妈!”他喊道,看信的时候眼睛都发亮了。孟若太太觉得心里一片死寂。他开始把信读出来:“‘请于本周四前回复是否就职。您忠实的……’他们要我了,妈妈,一年一百二十镑,都不用面试。我跟你说过的,我肯定行!想一下,我要去伦敦了!我可以每年给你二十镑,妈妈。我们会挣好多好多钱的。”
“我们会的,好孩子。”她答道,心里难过得很。
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即将远行,这给母亲带来的伤痛远大于他事业成功所带来的喜悦。他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的心缩得紧紧的,感到无比地凄凉和绝望。她是这么地爱他!她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的希望,他就是她的**。她喜欢照顾他,给他端茶倒水,给他熨衣服的领子。他对妈妈熨的领子深以为傲。周围没有洗衣房,因此她就用一个凸形的小熨斗慢慢地熨啊熨,直到纯凭自己的臂膀把领子压得平平的,磨得亮亮的。儿子为母亲的手艺感到自豪,母亲更为他的自豪感到欢喜。可现在她不能再给他做这些事情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觉得一直待在自己心中的儿子要给掏走了。而他却似乎并没有把母亲装在心里。这才是她真正痛苦和悲哀的。他好像是独自走的,没有留下任何牵挂。
他出发前几天——那时他刚满二十岁——一把火把以前的情书都烧光了。这些情书原本装在文件夹中,放在厨房一个橱柜的最上层抽屉里。有些信里的片断他曾经给母亲读过,有些她不辞辛苦地自己读了。不过大多数信都琐碎浅薄得很。
周六上午的时候,他对弟弟道:“来吧,咱们的圣徒保罗,我们一起看看我的情书,信纸上印的花和鸟都给你。”
周五的时候孟若太太就提前把周六的活儿干完了。因为这是威廉最后一天放假在家。她做了一块米糕给他带走,这是他最爱吃的。而他却对母亲心里的痛苦一无所知。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最上面的信。信笺是淡紫色的,上面印着紫色和绿色的蓟花。威廉嗅了嗅,道:“真香,你闻闻!”
他把信纸凑到保罗鼻子底下。
“嗯,”保罗吸了一口气道,“这是什么味儿来着,妈妈你也来闻一闻。”
母亲低下小巧的鼻子靠近纸张。
“她们这些垃圾我可不要再闻了。”她鄙夷地说道。
“这个女孩儿的爸爸,”威廉道,“是个大财主,钱多得数不完。她管我叫拉法耶特,那个法国将军的名字,因为我会法语。‘你会明白的,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很高兴她原谅我了——‘今天上午我把你的事跟母亲讲了。如果礼拜天你能过来喝茶的话,她会很高兴。不过这件事她还得征求父亲的同意。我衷心地希望他能同意。我会让你知道后事如何。可要是你——'”
“‘让你知道’后面是什么?”孟若太太插嘴道。
“‘后事’——嗯,就是这个词儿!”
“‘后事如何’,”孟若太太嘲讽地又重复了一遍,“还下回分解呢,亏我以为她受过不错的教育。”
威廉觉得有些尴尬,就把这姑娘的信抛在了一边,信纸角上的蓟花则送给了保罗。他打开别的信,继续念着里面的段落。有些文字让母亲乐得够呛;有些则让她又伤心又害怕。
“孩子,”她说道,“这些女人心计很深。她们知道只要说几句好话煽乎下你的虚荣心,你就会像小狗给挠了头一样服服帖帖的。”
“不会的,她们总不能老是给我挠头吧,”他答道,“等她们不挠了,我抬腿就走人了。”
“可是有一天你会发现脖子上套了根绳子,怎么扯也扯不掉。”
“我可不会上当的!她们谁都骗不了我,妈妈。她们可没那么了不起。”
“你就自吹自擂吧。”她静静地说道。
不一会儿,文件夹里香味扑鼻的情书就变成了一堆绞在一起的黑灰。保罗倒是收获不小,信笺角上剪下来的精致绘图都归了他,足足有三四十张,里面有燕子,有勿忘我,还有常春藤。威廉就这么去了伦敦,开始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