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还是爬到马车里去了。八个人都挤进了这架破旧的海滨观光马车里。
“你们算算,”孟若太太道,“每人才只要三便士,要是坐电车的话——”
马车一路向前。每路过一栋小别墅孟若太太就会大呼小叫一番。
“是这儿吗?哎呀,这应该是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说话。结果车子没有停。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那一栋也太蹩脚了。”孟若太太说道,“可真把我吓够呛。”
车子继续往前走啊走。终于他们在一幢房子前下了车。这个宅子孤零零地建在公路旁,旁边就是海堤。进入房前的花园必须要过一座小桥,大家挤来挤去的很开心。房子挺偏僻的,不过他们却都喜欢。房子的一侧就是海边的草地,在这里放眼望去,田野上一格一格的很是美丽,白亮亮的是大麦,金灿灿的是燕麦,红艳艳的是小麦,绿油油的是块茎作物,绵延不断,一直平铺到天边。
保罗管账,他和母亲一起核算了下。所有的费用,住的,吃的,还有其他各项加起来,摊到每个人头上是每周十六先令。每天早起他都要跟莱昂那多去海里泡一会儿,而孟若则是一早就出门四处溜达。
“喂,保罗啊,”母亲在卧室里冲他喊,“你先吃块面包夹黄油再出去。”“知道啦。”他答道。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母亲已经在忙活着张罗早餐了。房东是个女的,年纪不大,丈夫眼睛看不见,平时还要做些洗衣服的活儿养家,因此孟若太太总会在厨房里把碗洗掉,还给所有人铺床。
“干活儿!”她叫道,“这哪里算得上是干活儿!”
保罗很愿意跟母亲一起穿过田野到村里和海边去。她害怕走木板桥,他就取笑她,说她还不如个小娃娃。在这里他基本上和她形影不离,好像自己就是她的男人一样。
米兰不太有机会跟保罗独处,除非是别人都去听黑人歌曲演唱了。在米兰看来,这些黑人歌曲愚蠢无比,实在让人受不了,所以他也就这么认为了,而且还一遍遍自以为是地跟安妮讲,听这些歌儿是件多么傻的事情。可其实他自己却对这些歌了如指掌,走在路上还会摆足了架子唱个不停呢。要是他发现自己爱听这些歌,只会觉着自己愚蠢得可爱,到了安妮身上他却是另一副面孔:
“真是蠢得一塌糊涂,简直一点儿有意义的东西都没有。但凡脑子比蚂蚱大点的人都不会傻傻地专门跑去坐在那儿听这种东西。”而他对米兰说起安妮他们的时候总是嗤之以鼻:“我看他们准是又去听那些糟粕了。”
米兰偶尔也会唱这些歌,不过那情景总是让人觉得很怪异。她的下巴很直,下唇到下巴尖几乎完全是条直线,这让保罗想起波提切利画中的某个面带悲戚的天使,即便她此时口中正在唱:
“情人巷里跟我走,互诉衷肠乐悠悠。”
只有在保罗作画的时候,或者是其他人都去听黑人歌曲演唱了,她才能独自占有保罗。他滔滔不绝地跟她讲自己是如何喜欢水平线的感觉,讲林肯郡奇丽的天与地那无限延伸的平面,这对他代表的不啻是永恒不朽的自然意志,正如教堂里诺曼式的圆拱,不断重复出现,代表的就是人类精神顽强不屈的层层演进,一直保持向前,向未知的无限挺进。这和哥特式尖拱直来直去的线条截然不同,后者代表的是一步登天,触摸到天堂后迷失在不胜自喜的神圣庄严之中。他告诉米兰,自己就是诺曼式的,而她是哥特式的。他说得那么复杂,又把两个人说得泾渭分明,然而米兰却都还唯唯称是。
有天晚上两个人沿着开阔的沙滩一路往梅博镇走。碎浪在岸边吞吐,白沫咝咝作响。天气很暖和。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除了海浪的声音一片万籁俱寂。保罗喜欢欣赏这海涛拍岸的景象,喜欢体验夹在刷刷的浪声和沙滩的静寂之间的感觉。米兰跟着他。一切都妙不可言。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回家的路上要穿过一个沙丘间的豁口,然后顺着两条海堤间凸起的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一直走。田野里黑黑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沙丘后传来哗哗的水声。保罗和米兰向前走着,两个人没有说话。突然间他吓了一跳,全身的血液都好像着了火似的,直喘不过气来。一轮巨大的橘色圆月从沙丘顶上露出头来,瞪视着他们。他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月亮。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偌大的红通通的月亮,那苍茫的地平线上唯一的巨物,心怦怦地跳得厉害,臂膀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你怎么了?”米兰停下来等他,口中低声问道。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她就站在他身旁,可仿佛总是藏在暗处,让人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她的脸遮在帽子的黑影中,在看不见的地方审视着他。可是她同时还在思索着,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总是那么虔诚,那么容易感动。现在就是她最好的状态。他感到自己无从抵御。胸中的血液急促地涌动着,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可是他却没有向她走近。他全身上下都往外冒着火花,然而她却无动于衷。她是在期盼着某种神圣的状态驾临到他身上。她一心等待着,对他燃起的**懵懵懂懂,只是有些困惑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啦?”她又低声问道。
“月亮。”他皱着眉头答道。
“嗯,”她同意道,“是很美啊!”她对他的情绪有点好奇,却不知道危机业已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是很自然的,他太年轻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又是如此抽象。他不懂,自己心里其实是想把她紧紧搂在胸前,这样才能揉化他心中的苦痛。他有点不敢看她。也许自己在心里正渴望着她,如同男人渴望女人那般,这个事实让他无法正视,只能压抑起来,化作一阵羞耻。她在心中冒出如此念头的时候惊惧不堪地蜷成一团,饱受精神的折磨,而他则是躲到自己心灵的深处。他们崇尚相互间的“纯洁”,为此束手束脚,甚至都无法开始自己的初吻,好像肉体的渴慕带来的冲击让她无法承受,连热恋中的亲吻都经受不起似的,而他敏感犹疑,战战兢兢地避之不及,根本无法施予那心底渴求的爱吻。
他们沿着黑乎乎泥湿的草地继续往前走。他一直望着月亮,一声不吭。她跟在他身边,脚步沉重。他恨她,因为他鄙视自己,而这好像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向前方望去,黑暗中有一点光亮,那是他们住所的窗户透出的灯光。
想到母亲和那些快活的人,他心中一振。
“看看你们,其他人早就回了!”他们进屋的时候母亲埋怨道。
“大惊小怪什么!”他暴躁地吼道,“去散散步还不行吗?我连这个自由都没有吗?”
“我是觉得你们应该早点回来,这样才好跟大伙儿一起吃晚饭。”孟若太太说道。
“我自己有数,”他顶嘴道,“现在又不晚,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啥。”
“随你好了,”母亲挖苦道,“你就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去吧。”整个晚上她都再没理过他。而他也不闻不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坐在那儿看书。米兰也在静静地读书,并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孟若太太对她恨之入骨,就是因为她,自己的儿子才变成了这样。她眼看着儿子越来越刚愎自用、郁郁寡欢,觉得这都是米兰的错。安妮和她那些朋友也都这样想。米兰在这里除了保罗再没有一个朋友。可是她倒并未因此备受打击,因为她觉得他之外的人都微不足道,再多的意见也只是让她感到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