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八点半啦!”他说道,“我们可得抓紧哪,你的法语作业呢?”
米兰羞涩地拿出了自己的练习本,心里很是难过。每周她都交给他一篇类似于日记的东西,讲的都是内心的想法,用她那蹩脚的法语写成。他试了不少次以后已经了解,要她写作文这也就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而她的日记大多跟情书相差无几。他准备开始读她这一周的作文了。而他刚才表现得如此轻佻,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世界即将被他玷污了。他就坐在她旁边。她看着他那温暖有力的手一丝不苟地在她的文字上批改着。在他眼里就只有法语,那附在上面的心灵他却视而不见。可是他的手渐渐地停了下来,就只是静静地看了下去。她紧张得颤抖起来。
“清晨,鸟儿把我叫醒,”他读着那法语写成的日记,“天灰蒙蒙的,不过房间里的小窗户上已经映上了一抹白色,之后是一丝金色。林子里的鸟儿在欢唱,那声音响彻天地,黎明都仿佛颤抖了起来。我梦见你了,你是否也在看这晨色呢?每天早晨我差不多都是被鸟儿给吵醒的,那画眉的叫声是那么清脆,甚至都带着些惊悚……”
米兰惴惴地坐在那里,又感到有点难为情。他还是静静地一声不吭,揣度着字里行间的意思。他只知道她爱着他。对这种爱他感到害怕,因为这爱太高尚,他配不上。出问题的是他自己的爱,不是她的。他对此惭愧无已,继续开始了批改。他心怀歉意地在她的笔迹上方写下自己的意见。
“你看,”他平静地说道,“Avoir的过去分词放在前面的时候,形式要跟直接宾语一致。”
她向前探了探身,想仔细看清楚,好弄明白意思。飘逸细密的卷发痒痒地触在他的脸上。他吓得抖了一下,好像那头发是烙铁似的。他打量着她。只见她凝视着眼前的文字,红唇令人爱怜地张着,缕缕乌丝飘散在脸上。她的脸在浅黄中透着些红润,如同石榴果般娇艳。他这么看着她的时候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她突然抬起头来看向他,眼里毫无遮掩,满是爱意,尽管还是那么羞怯,然而却饱含着渴望。他的眼睛也是乌溜溜的,让她感到灼痛,因为她好像不由自主地要臣服于那眼神一般。她感到自己失去了控制,害怕得厉害。可是他却知道,在亲吻她之前,必须先过自己这一关,把心中的某些东西赶出去才行。这让他又生出一丝对她的恨意。他又转头去看她的作文了。
突然他丢下铅笔,一步窜到烤炉前,开始翻起了面包。这动作太快,米兰根本没料到。她吓了一大跳,心里感到深深的刺痛。就连他伏在烤炉前的姿势也让她心里难过。他看起来有些残忍,一边急急地把面包挑出烤模,然后又急急地翻个接住,整个过程透着股无情的意味。要是他的动作再温柔一些,她就会感到心里暖和踏实。可他却没有,这让她心痛。
他回来改完了作文。
“这个礼拜写得不错。”他说道。
她看得出来,自己的日记让他开心了,然而她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回报。
“有时候你真的是笔下生花啊。”他说道,“你这样就该写诗去。”
她兴冲冲地抬起头来,然后又不自信地摇了摇头。
“这我可没信心。”她说道。
“你应该试试看!”
她又摇了摇头。
“我们一起念点东西吧,你觉得时间晚不晚?”他说道。
“是有点晚,不过我们可以就念一点。”她诚恳地说道。
其实她这是在为下周的生活准备精神的食粮。他让她抄了首波德莱尔的《阳台》。然后他就给她念了出来。他的声音原本轻柔亲切,念诗的时候却会慢慢地高亢粗犷起来。被诗作感动的时候他会随之无比激动或悲怆,往往就会龇牙咧嘴的。现在他就是这样。米兰感到他的声音好像在践踏着她一般。她只是垂着脑袋坐在那里,不敢抬头看他,心里并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情绪会如此**和愤懑。这让她很丧气。她不喜欢波德莱尔,总体来说是这样。她也不喜欢魏尔伦。
“看她在田野里歌唱,
那孤独的高原姑娘。”
这样的诗句让她的心灵得到滋润。《美丽的伊妮丝》也是,还有——
“美好的夜晚,深沉无瑕,
静静地呼吸着,圣洁如修女。”
这写的不就是她自己吗,还有他现在正涩着嗓子读的:
“忆起那般美好的爱抚。”
诗念完了,他把面包从烤炉里都取了出来,焦的放在胖罄的最下面,好的放在上面。那个烤得干巴的面包依旧裹好了放在洗碗间里。
“这样一来我妈到早晨才看得出来,”他说道,“那她就不会像今晚发现那么光火了。”
米兰往书架上望去,看他收到的明信片和信件,还有摆在那里的书籍。她拿了一本他喜欢的书。之后他把煤气灯关小了,两个人走了出去。他为了省事就没有锁门。
直到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他才又回到家里。母亲坐在摇椅上。安妮背后披着长发,黑着个脸坐在炉火前的小板凳上。桌子上摆着那个犯了错误的焦面包,外面裹着的湿毛巾已经揭走了。保罗进门见到这一切,一下子气都喘不过来了。没有人说话。母亲在读着一张本地的小报。他解下外衣,走到沙发前坐下了。经过母亲的时候她稍稍让了一下,让他过去。大家还是都不吭声。他感到非常不安,于是就在桌上找到一张纸,装模作样地读起来。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开了腔。
“我把面包的事儿给忘了,妈妈。”他说道。
两个女人都还是不应声。
“好吧,”他说道,“也就是两个半便士的事情,我赔你好了。”
他心头火起,掏出三个便士放在桌子上,推着滑向母亲。她扭过头去,嘴抿得紧紧的。
“好啦,”安妮说道,“你不知道妈妈刚才身上有多难受。”
女儿坐在那儿阴郁地看着炉火。
“她有啥难受的?”保罗赌气地问道。
“还说呢!”安妮道,“差点都回不来啦。”
他细细地打量着母亲,看上去确实病恹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