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郡。
寅恪案,史言「胡亡氐乱,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此谓永嘉南渡后事。然西晋末年中州扰乱,北人莫不欲南来,以求保全,当时具有逃避能力者自然逐渐向南移动,南阳及新野之上层士族,其政治社会地位稍逊于洛阳胜流如王导等者,则不能或不必移居江左新邦首都建业,而迁至当日长江上游都会江陵南郡近旁一带,此不仅以江陵一地距胡族势力较远,自较安全;且因其为当日长江上游之政治中心,要为占有政治上地位之人群所乐居者也。又居住南阳及新野地域之次等士族同时南徙至襄阳一带。其后复值「胡亡氐乱」,雍、秦流民又南徙而至此区域。此两种人之性质适与长江下游居住京口晋陵一带之北人相似,俱是有战斗力之武人集团,宜其为居住江陵近旁一带之文化士族所畏惧也。请更分析解释下引史料,以证明之:
北周书肆壹庾信传哀江南赋云: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凌江而建国,此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
隋书柒捌艺术传庾季才传略云:
庾季才,新野人也。八世祖滔,随晋元帝过江,官至散骑常侍,封遂昌侯,因家于南郡江陵县。
梁书壹玖宗夬传略云:
宗夬,南阳涅阳人也,世居江陵。祖景,宋时征太子庶子,不就,有高名。父繁,西中郎咨议参军。夬少勤学,有局干。弱冠,举郢州秀才。齐司徒竟陵王集学士于西邸,并见图画,夬亦预焉。永明中,与魏和亲,敕夬与尚书殿中郎任昉同接魏使,皆时选也。
南齐书伍肆刘虬传(参南史伍拾刘虬传)略云:
刘虬,南阳涅阳人也。旧族,徙居江陵。建元初,豫章王为荆州,教辟虬为别驾,与同郡宗测、新野庾易竝遣书礼请。永明三年,刺史庐陵王子卿表虬及同郡宗测、宗尚之、庾易、刘昭五人,请加蒲车束帛之命。诏征为通直郎,不就。
世说新语栖逸类(参晋书玖肆隐逸传刘??之传)略云:
南阳刘??之高率善史传,隐于阳岐。荆州刺史桓冲征为长史。(刘注引邓粲晋纪曰:??之字子骥,南阳安众人。)
又同书任诞类云:
桓车骑在荆州,张玄为侍中,使至江陵,路经阳岐村。(刘注云:村临江,去荆州二百里。)俄见一人持半小笼生鱼,径来造船,云:有鱼欲寄作脍。张乃维舟而纳之,问其姓字,称是刘遗民。(刘注引中兴书曰:刘??之一字遗民。)
吴士鉴晋书刘??之传斠注引洪亮吉东晋疆域志曰:
石首有阳岐。
寅恪案,上述北人南来之上层士族,其先本居南阳一带,后徙江陵近旁地域,至江左政权之后期,渐次着称。及梁元帝迁都江陵,为此集团最盛时代。然西魏灭梁,此种士族与北方南来居住建业之上层士族遭遇侯景之乱,幸得逃命至江陵者,同为俘虏,随征服者而北迁,于是北方上层士族南渡之局遂因此告一结束矣。
宋书捌叁宗越传云:
宗越,南阳叶人也。本河南人,晋乱,徙南阳宛县,又土断属叶。本为南阳次门,安北将军赵伦之镇襄阳。襄阳多杂姓,伦之使长史范??之条次氏族,辨其高卑,??之点越为役门,出身补郡吏。
梁书玖曹景宗传略云:
曹景宗,新野人也。父欣之,为宋将,位至征虏将军、徐州刺史。景宗幼善骑射。
同书拾蔡道恭传(南史伍伍蔡道恭传同)略云:
蔡道恭,南阳冠军人也。父郡宋益州刺史。[道恭]累有战功。
同书同卷杨公则传(南史伍伍杨公则传同)略云:
杨公则,天水西县人也。父仲怀,宋泰始初为豫州刺史殷琰将,战死于横塘,公则殓毕,徒步负丧归乡里。(寅恪案,宋书叁柒州郡志雍州刺史条下有南天水太守及西县令。公则之乡里当即指此。)
同书壹贰席阐文传(南史伍伍席阐文传同)略云:
席阐文,安定临泾人也。齐初,为雍州刺史萧赤斧中兵参军,由是与其子颖胄善。(寅恪案,宋书叁柒州郡志秦州刺史条有安定太守。又云:晋孝武复立,寄治襄阳。阐文既为雍州刺史府参军疑其家亦因晋孝武时「胡亡氐乱」南迁襄阳者也。)
同书壹柒马仙琕传(南史贰陆袁湛传附马仙琕传同)略云:
马仙琕,扶风郿人也。父伯鸾,宋冠军司马。仙琕少以果敢闻。(寅恪案,宋书叁柒州郡志雍州刺史条下有扶风太守郿县令。)
同书壹捌康绚传(南史伍伍康绚传同)略云:
康绚,华山蓝田人也。其先出自康居。初,汉置都护,尽臣西域,康居亦遣侍子待诏于河西,因留为黔首,其后即以康为姓。晋时陇右乱,康氏迁于蓝田。绚曾祖因为苻坚太子詹事,生穆,穆为姚苌河南尹。宋永初中,穆举乡族三千余家,入襄阳之岘南,宋为置华山郡蓝田县,寄居于襄阳,以穆为秦、梁二州刺史,未拜,卒。绚世父元隆,父元抚,并为流人所推,相继为华山太守。绚少俶傥有志气,齐文帝为雍州刺史,所辟皆取名家,绚特以才力召为西曹书佐。永明三年,除奉朝请。文帝在东宫,以旧恩引为直。后以母忧去职,服阕,除振威将军、华山太守。推诚抚循,荒余悦服。迁前军将军,复为华山太守。永元元年,义兵起,绚举郡以应。
寅恪案,上述诸人皆属长江上游南来北人之武力集团,本为北方中层社会阶级,即宗越传所谓「次门」者是,与长江下游居住京口晋陵一带之南来北人为武力集团者正同,但其南迁之时代较晚,观杨公则、席阐文、康绚诸传,可知此等人其先世之南迁当在「胡亡氐乱」以后,故其战斗力之衰退亦较诸居住长江下游京口晋陵一带之武力集团为稍迟,梁武帝之兴起实赖此集团之武力,梁之季年此集团之武力已不足用,故梁武不得已而改用北来降将。至陈霸先则又别用南方土著之豪族,此为江左三百年政治社会上之大变动,本文所不能详及者也。
总而言之,西晋末年北人被迫南徙孙吴旧壤,当时胡羯强盛,而江东之实力掌握于孙吴旧统治阶级之手,一般庶族势力微薄,观陈敏之败亡,可以为证。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续延,不谓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论也。寅恪草此文时,距寓庐不远,适发见一晋墓(墓在广州河南敦和乡客村),其甎铭曰:
永嘉世,天下灾。但江南,皆康平。
永嘉世,九州空。余(余)吴土,盛且丰。
永嘉世,九州荒。余(余)广州,平且康。
呜呼!当永嘉之世,九州空荒,但仅存江南吴土尚得称康平丰盛者,是谁之力欤?
(原刊中山大学学报一九五六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