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崔浩荐冀、定、相、幽、并五州之士数十人,各起家郡守。恭宗谓浩曰:先召之人,亦州郡选也,在职已久,劳勤未答。今可先补前召外任郡县,以新召者代为郎吏。又守令宰民,宜使更事者。浩固争而遣之。允闻之,谓东宫博士管恬曰:崔公其不免乎!苟逞其非,而校胜于上,何以胜济。
同书肆陆李?传(参北史贰柒李?传)略云:
李?,范阳人也。初,李灵为高宗博士、咨议,诏崔浩选中书学生器业优者为助教。浩举其弟子箱子与卢度世、李敷三人应之。给事高谠子佑、尚书段霸儿侄等,以为浩阿其亲戚,言于恭宗。恭宗以浩为不平,闻之于世祖。世祖意在于?,曰:云何不取幽州刺史李崇老翁儿也?浩对曰:前亦言?合选,但以其先行在外,故不取之。世祖曰:可待?还,箱子等罢之。?为世祖所识如此。遂除中书助教博士。
李顺,赵郡平棘人也。长子敷,真君二年,选入中书教学。以忠谨给事东宫。又为中散,与李?、卢遐、度世等并以聪敏内参机密,出入诏命。
则知崔浩实藉鲜卑统治力以施行其高官与博学合一之贵族政治者,不幸其志未遂,而竟以此被祸也。至其被祸之由,则不得不略加辨释,考宋书柒柒柳元景传(参南史叁捌柳元景传及资治通鉴壹贰陆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二月魏中书学生卢度世亡命条考异)云:
元景从祖弟光世,先留乡里,索虏以为折冲将军、河北太守,封西陵男。光世姐夫伪司徒崔浩,虏之相也。元嘉二十七年,虏主拓跋焘南寇汝、颖,浩密有异图,光世要河北义士为浩应。浩谋泄被诛,河东大姓坐连谋夷灭者甚众。
及北史贰壹崔宏传附浩传云:
始宏因苻氏乱,欲避地江南,为张愿所获,本图不遂。乃作诗以自伤,而不行于时,盖惧罪也。浩诛,中书侍郎高允受敕收浩家书,始见此诗,允知其意。允孙绰录于允集。
则似浩以具有民族意识,因而被祸者,论者或更据魏书叁伍崔浩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附浩传)所言:
会闻刘裕死,太宗欲取洛阳、虎牢、滑台。浩曰:陛下不以刘裕欻起,纳其使贡,裕亦敬事陛下。不幸今死,乘丧伐之,虽得之不令。今国家亦未能一举而定江南,宜遣人吊祭,存其孤弱。裕新死,党与未离,兵临其境,必相率拒战,功不可必,不如缓之,待其恶稔。如其强臣争权,变难必起,然后命将扬威,可不劳士卒,而收淮北之地。
以证宋书柳元景传而谓浩实心袒南朝者,鄙意以为此正浩之善于为鲜卑谋,非有夷夏之见存乎其间也。盖鲜卑当日武力虽强,而中国北部汉族及其他胡族之人数远超过于鲜卑,故境内未能统一,且西北方柔然及其他胡族部落势力强盛,甚为魏之边患,此浩所谓未能一举而定江南者也。若欲南侵,惟有分为数阶段,节级徐进,此浩所谓命将扬威收淮北之地者也,观浩神瑞二年谏阻迁都于邺之议,以为:
东州之人,常谓国家居广漠之地,民畜无算,号称牛毛之众。今留守旧都,分家南徙,恐不满诸州之地。参居郡县,处榛林之间,不便水土,疾疫死伤,情见事露,则百姓意沮。四方闻之,有轻侮之意,屈丐、蠕蠕必提挈而来,云中、平城则有危殆之虑,阻隔恒代千里之险,虽欲救援,赴之甚难,如此则声实俱损矣(见魏书叁伍崔浩传)。
及泰常元年议刘裕假道伐姚秦事谓:
假令国家弃恒山以南,裕必不能发吴、越之兵,与官军争守河北也(见魏书叁伍崔浩传)。
可谓深悉当时南北两方情势,其为鲜卑谋者可谓至矣。浩之父宏,对于鲜卑其心与浩有无异同,今不可知,但宏之欲南奔江左,在东晋之世,北朝士族心目中以门第高下品量河内司马氏与彭城刘氏之价值,颇相悬远,如魏收作魏书,其于东晋则尚题曰「僭晋司马叡」,而于刘宋则斥为「岛夷刘裕」,以为「与丛亭安上诸刘了无宗次」。此非伯起一人之偏见,盖亦数百年间中原士族共同之品题,何况清河崔氏自许为天下第一盛门,其必轻视「挺出寒微」(浩目宋武帝之语,见魏书北史浩传。)之刘宋而不屑诡言于鲜卑以存其宗社,其理甚明。柳光世之言不过虚张夷夏之见以自托于南朝,本不足据。司马君实纪浩之避祸从魏书而不从宋书,其识卓矣。
初,崔浩弟恬闻慧龙王氏之子,以女妻之。浩既婚姻,及见慧龙,曰:信王家儿也。王氏世齇鼻,江东谓之齇王。慧龙鼻大,浩曰:真贵种矣。数向诸公称其美。司徒长孙嵩闻之,不悦,言于世祖,以其叹服南人,则有讪鄙国化之意。世祖怒,召浩责之。浩免冠陈谢,得释。
及同书贰柒穆崇传附亮传(参北史贰拾穆崇传附亮传)略云:
高祖曰:世祖时,崔浩为冀州中正,长孙嵩为司州中正,可谓得人。
是当时汉人士族之首领为浩,鲜卑部酋之首领为长孙嵩。浩既主张高官博学二者合一之贵族政治,鲜卑有政治势力而无学术文化。浩之国记「备而不典」(见魏书叁伍崔浩传),盖鲜卑本无文化可言,其为不典,固亦宜然。浩与拓跋嗣论近世人物谓「太祖(拓跋珪)用漠北醇朴之人,南入中地,自与羲农齐烈」(见魏书叁伍崔浩传)。其语直斥鲜卑之野僿,幸当日鲜卑汉化不深,否则亦如周延儒之以羲皇上人目崇祯帝(见明史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而早死于刊布国记之前矣。总之,浩之于社会阶级意识,甚于其民族夷夏意识,故利用鲜卑鄙视刘宋,然卒因胡汉民族内部之仇怨致死,亦自料所不及,自食其恶果,悲夫。
魏书叁伍崔浩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附崔浩传)云:
初,浩父疾笃,乃剪爪截发,夜在庭中仰祷斗极,为父请命,求以身代,叩头流血,岁余不息,家人罕有知者。及父终,居丧尽礼,时人称之。浩能为杂说,不长属文,而留心于制度、科律及经术之言。作家祭法,次序五宗,蒸尝之礼,丰俭之节,义理可观。性不好老庄之书,每读不过数十行,辄弃之,曰:此矫诬之说,不近人情,必非老子所作。老聃习礼,仲尼所师,岂设败法之书,以乱先王之教。袁生所谓家人筐箧中物,不可扬于王庭也。
寅恪案,清河崔氏为天师道世家,已详拙着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文中,兹不赘论。所可注意者,即浩之通经律,重礼法,不长属文,及不好老庄之书等,皆东汉儒家大族之家世传统也,与曹操父子之喜词赋慕通达(见后汉书捌肆杨震传附赐传及晋书肆柒傅玄传等)为东汉宦官寒族之传统家学者迥异。寇谦之为秦雍大族,其新教又专以礼度为首,是特深有合于浩之家学而与孙秀、孙恩东西晋两大天师道政治运动之首领出身寒族在浩心中专以门第衡量人物为标准者又无此冲突也。(琅琊孙氏之为寒族,详见拙着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文中。)以通常宗教之义言之,只问信仰,不分阶级,如三国志魏志贰肆崔林传裴注引晋诸公赞,知清河崔氏之崔随即浩本宗,亦参预孙秀、赵王伦之政治运动,据魏书崔浩传(参北史崔宏传附浩传)云:
及晋书壹佰卢循传略云:
卢循,司空从事中郎谌之曾孙也,娶孙恩妹。
是浩与循为中表兄弟,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同为北方盛门,而与寒族之琅琊孙氏为婚,是只问信仰不论门第之明证。盖孙秀为一时之教主,求教主于大族高门,乃不可常见之事。今寇谦之以大族而兼教主,故能除去三张之伪法,以礼度为首,此正是大族儒家之所应为者。想浩当日必自以为其信仰之遇合,超过于其家门之崔随及中表之卢循也。故论宗教信仰虽可不分社会阶级,但浩之政治理想乃以分明姓族为第一义者,其得遇寇谦之藉其仙真药物之术以取信于拓跋焘而利用之,更足坚定其非有最高之门第不能行最高之教义之信念,而不料其适以此被祸。谦之先浩而死,遂得免祸,亦云幸矣。
魏书崔浩传(参北史崔宏传附浩传)略云:
浩上五寅元历,表曰:臣禀性弱劣,力不及健妇人,更无余能,是以专心思书,忘寝与食,至乃梦共鬼争义,遂得周公、孔子之要术,始知古人有虚有实,妄语者多,真正者少。自秦始皇烧书之后,经典绝灭。汉高祖以来,世人妄造历术者有十余家,皆不得天道之正,大误四千,小误甚多,不可言尽。臣愍其如此。今遭陛下太平之世,除伪从真,宜改误历,以从天道。是以臣前奏造历,今始成讫。谨以奏呈。唯恩省察,以臣历术宣示中书博士,然后施用。非但时人,天地鬼神知臣得正,可以益国家万世之名,过于三皇五帝矣。
寅恪案,魏书肆捌高允传(参北史叁壹高允传)略云:
时浩集诸术士,考校汉元以来日月薄蚀、五星行度,并讥前史之失,别为魏历以示允。允曰:天文历数,不可空论。夫善言远者,必先验于近。且汉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此乃历术之浅。今讥汉史,而不觉此谬,恐后人讥今,犹今之讥古。浩曰:所谬云何?允曰:案星传,金水二星常附日而行。冬十月,日在尾箕,昏没于申南,而东井方出于寅北。二星何因背日而行?是史官欲神其事,不复推之于理。浩曰:欲为变者何所不可,君独不疑三星之聚,而怪二星之来?允曰:此不可以空言争,宜更审之。时坐者咸怪,唯东宫少傅游雅曰:高君长于历数,当不虚也。后岁余,浩谓允曰:先所论者,本不注心,及更考究,果如君语,以前三月聚于东井,非十月也。又谓雅曰:高允之术,阳元之射也。众乃叹服。
可知浩虽精研天算,而其初尚有未合之处。寇谦之从成公兴受盖天周髀之术,为当时西域输入之新学,必胜于浩之家传之旧学,浩之深服谦之,固非偶然也。道家之说,以历元当用寅,否则天下大乱,如后汉书壹贰律历志中云:
浩以「精于天人之会」,受知奖于拓跋嗣(见魏书崔浩传),浩之用力数十年之久于制历正元者,正儒家及道家合一之焦点所在。盖历元正则阴阳和,阴阳和则年谷熟,人民安乐,天下太平矣。今离骚篇首以摄提贞于孟陬为言,固历元用寅之义也,篇末以从彭咸之遗则为结,(王逸章句云:彭咸,殷大夫,谏其君不听,投水死。)则晋书壹佰孙恩传所谓:
其妇女有婴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婴儿投于水,而告之曰:贺汝先登天堂,我寻后就汝。及:
恩穷戚,乃赴海自沉,妖党及妓妾谓之水仙。
者也。由是推之,离骚当与道家有关,以非本文范围,故不傍及。
兹综合寇谦之、崔浩二人关系之史料观之,可证浩之思想行为纯自社会阶级之点出发,其所以特重谦之者,以寇氏本为大族,不同于琅琊孙氏。又谦之所清整之新道教中,种民礼度之义深合于儒家大族之传统学说故也。浩事拓跋珪、嗣、焘三世,竭智尽忠,而甚鄙非文化高门之刘宋,盖由社会阶级之意识,超出胡汉民族之意识。然浩为一代儒宗,于五胡乱华之后,欲效法司马氏以图儒家大族之兴起,遂不顾春秋夷夏之大防,卒以此触怒鲜卑,身死族灭,为天下后世悲笑,其是非成败于此可不论,惟论释其与寇谦之之关系,以供读史者之参考。
(原刊岭南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