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贤,收之族叔也。
元和郡县图志壹陆河北道澶州临黄县条云:
魏长贤墓在县北十五里。贞观七年,追赠定州刺史,即征父也。
同书壹柒河北道恒州鼓城县条云:
魏收墓在县北七里。后魏北齐贵族诸魏皆此邑人也。所云巨鹿曲阳人者是也。
新唐书柒壹下宰相世系表魏氏条云:
馆陶魏氏。长贤北齐屯留令。征相太宗。
全唐诗第柒函高适三君咏并序云:
开元中,适游于魏郡,郡北有故太师[魏]郑公旧馆。
旧唐书柒拾杜正伦传云:
杜正伦,相州洹水人也。隋仁寿中,与兄正玄、正藏俱以秀才擢第。隋代举秀才止十余人,正伦一家有三秀才,甚为当时称美。
同书陆玖侯君集传略云:
侯君集,豳州三水人也。贞观四年,迁兵部尚书。明年(贞观十二年),拜吏部尚书。君集出自行伍,素无学术,及被任遇,方始读书。典选举,定考课,出为将领,入参朝政,并有时誉。十七年,张亮以太子詹事出为洛州都督,君集激怒亮曰:何为见排?亮曰:是公见排,更欲谁寃?君集曰:我平一国来,逢屋许大嗔,何能仰排?因攘袂曰:郁郁不可活,公能反乎?当与公反耳。亮密以闻。承干在东宫,恐有废立,又知君集怨望,遂与通谋。及承干事发,君集被收,遂斩于四达之衢,籍没其家。
综观上引史料,可得而论者,约有四端:
(一)翟让、徐世??之系统人物实以洛阳为其政治信仰之重心。观李密答柴孝和之言,知密所以力攻王世充,争取洛阳,卒以此败亡者,盖有不得已之苦衷也。唐太宗之实力在能取得洛阳,抚用此系统人物,而获其辅助之效也。当太宗与建成、元吉决斗于长安之时,秦王府中虽多山东豪杰,然洛阳为其根据地,更遣张亮、王保等往保之,广事招引,以增加其势力。既不虑长安秦府中「山东人」之离心(见上引旧唐书隐太子传),又为在长安万一失败,可以作避乱及复兴之预备。斯太宗与李密虽同属关陇六镇集团,同利用此系统之人物以为其主力,然此二并世英杰所以成败互异者,即太宗能保有洛阳以为基地,而李密不能攻取东都,失去此辈豪杰政治信仰之故也。
(二)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之事变为太宗一生中最艰苦之奋斗,其对方之建成、元吉亦是智勇俱备之人,谋士斗将皆不减于秦府左右,其结果则太宗胜而建成、元吉败者,其关键实在太宗能利用守卫宫城要隘玄武门之山东豪杰,如常何辈,而常何者两唐书无专传,其姓名唯附见于两书马周传及旧唐书叁太宗纪下贞观十八年十一月张亮以舟师攻高丽事中,(新唐书柒伍上宰相世系表常氏条不载何之名。)其本末不详久矣。近世敦煌石室发见写本中有李义府撰常何碑文,义府奸佞而能文之人也,此文亦久佚,然为最佳之史料,寅恪昔年草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时,尝于上篇论述玄武门事变曾一及之,今稍详录其文,以资推究。据碑文,知何之家世及少时所为盖同于徐世??,而其与世??之关系复颇似张亮、张公谨,又尝从建成平定河北,故建成亦以旧部视之而不疑,岂意其「趍奉藩朝,参闻霸略」耶?观太宗既赐何以金挺,复以数十金刀子委何以锡守卫玄武门骁勇之夫,则是用金宝买通玄武门守卫将士,此与建成、元吉之以金银器物赠与尉迟敬德者,抑何以异?此盖当时两方习用之策略也。职是之故,太宗能于武德九年六月四日预伏其徒党于玄武门,而守卫将士亦竟不之发觉,建成、元吉虽先有警告,而不以为意者,殆必以常何辈守卫玄武门之将士至少非太宗之党徒也。碑文所谓「九年六月四日令揔北门之寄」。则此事变中何地位之重要及其功绩之伟大,据是可推知矣。张公谨与张亮俱用徐世??之荐,而为太宗心膂,其属于世??系统,固不待言,当此事变迫急之时,公谨能独闭宫门,以拒东宫齐府死党之来攻,因得转危为安,其勇力可以想见,此亦山东豪杰集团特点之一也。张亮在此系统中地位甚高,或亦徐世??之亚,故太宗委以保据洛阳,招引山东豪杰之重任。然其人「素寒贱,以农为业」。则与翟让所谓「仆起陇亩之间」(见上引旧唐书李密传)。正复相同。此辈乃农民武装集团,依此可以推知,其历史之背景及成立之由来俟后再详论。总之,太宗之戡定内难,其得此系统人物之助力,较任何其他诸役如战胜隋末群雄及摧灭当时外族者为更多也。
(三)徐世??者,翟让死后,实代为此系统之领袖,李密不过以资望见推,而居最高之地位耳。密既降唐,其土地人众均为世??所有,世??于王世充、窦建德与唐高祖鼎峙竞争之际,盖有举足轻重之势,其绝郑夏而归李唐,亦隋唐间政权转移之大关键也。李唐破灭王、窦,凯旋告庙,太宗为上将,世??为下将,盖当时中国武力集团最重要者,为关陇六镇及山东豪杰两系统,而太宗与世??二人即可视为其代表人也。世??地位之重要实因其为山东豪杰领袖之故,太宗为身后之计欲平衡关陇、山东两大武力集团之力量,以巩固其皇祚,是以委任长孙无忌及世??辅佐柔懦之高宗,其用心可谓深远矣。后来高宗欲立武曌为后,当日山东出身之朝臣皆赞助其事,而关陇集团代表之长孙无忌及其附属系统之褚遂良等则竭力谏阻,高宗当日虽欲立武氏为后,以元舅大臣之故有所顾虑而不敢行,惟有取决于其他别一集团之代表人即世??之一言,而世??竟以武氏为山东人而赞成其事(见册府元龟叁叁陆宰辅部依违门),论史者往往以此为世??个人道德之污点,殊不知其社会集团之关系有以致之也。又两唐书以李靖、李??同传,后世亦以二李并称,此就二公俱为唐代之名将而言耳,其实靖为韩擒虎之甥属于关陇府兵集团,而世??则是山东豪杰领袖,其社会背景迥然不同,故二人在政治上之地位亦互异,斯亦治唐史者所不可不注意及之者也。史复言世??家多僮仆,积粟常数千钟,当是与翟让、张亮同从事农业,而豪富远过之者,即所谓大地主之流也,此点亦殊重要,俟后论之。
(四)古今论唐史者往往称道太宗、魏征君臣遭遇之盛事,而深惜其恩礼之不终,以为此仅个人间之关系,实不足说明当时政治社会之情况及太宗所以任用魏征之用心也。今试发其覆,以供读史者参考。
旧唐书魏征传虽称征是巨鹿曲阳人,北史征父长贤传亦言其为魏收之族叔,就表面论,似征为山东之高门,此不过南北朝隋唐时代矜夸郡望之风习耳。然据元和郡县图志载魏收墓在恒州鼓城县,且言「后魏、北齐贵族诸魏皆此邑人也。所云巨鹿曲阳人者是也」。但同书载魏长贤墓在澶州临黄县,新书宰相世系表以征为馆陶魏氏,高达夫诗又谓魏郡北有征旧馆,则是征父坟墓及己身所居皆与魏收葬地并不相近,新表之言甚得其实。依此推论,则征家不可视为后魏、北齐贵族诸魏之盛门,可以无疑也。明乎此,则太宗所以任用征之故始可瞭解。太宗虽痛恶山东贵族(见唐会要叁陆氏族门及新唐书玖伍高俭传等),而特重用征者,正以其非山东盛门,而为山东武装农民集团即所谓山东豪杰之联络人耳。在太宗心目中,征既非山东贵族,又非山东武人,其责任仅在接洽山东豪杰监视山东贵族及关陇集团,以供分合操纵诸政治社会势力之妙用。苟征之行动逾越此种赋与之限度,则必启太宗之疑忌,自不待言也。史言征荐杜正伦为相,而正伦者出自山东之盛门,则征监视山东贵族之作用消失,转有连合山东社会文武两大势力之嫌疑。侯君集者,两唐书本传虽不详载其家世,只言其为武人,然周书贰玖北史陆陆俱有君集祖植传,又新唐书柒贰中宰相世系表侯氏条亦载其祖植为周骠骑大将军肥城公,与周书、北史相同。后来出土之侯植墓志称植曾赐姓贺屯氏(参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贰叁及李宗莲怀珉精舍金石跋尾等),复与周书、北史所载符合。是君集与太宗俱属六镇胡汉关陇集团,史言其才备将相自非偶然,征竟与之相通,则是总合当日东西文武三大社会势力,而己身为其枢纽,此为太宗所甚不能容忍者,幸其事发觉于征已死之后,否则必与张亮、侯君集同受诛戮,停婚仆碑(见新唐书魏征传)犹是薄惩也。观征自请招抚山东,发一书而降徐世??,先观建成讨平刘黑闼,因于其地深自封植,建成果从其策。及建成不幸失败,又自请于太宗,亲往河北安喻其徒党,能发之,复能收之,诚不世出之才士。故建成用之以笼络河北英俊,太宗亦用之以招抚山东豪杰,其个人本身之特点固不应抹杀,但如历来史家论征之事功,颇忽视社会集体之关系,则与当时史实不能通解,故略辨之如此。至若征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褚遂良,太宗知之不悦者,盖太宗沽名,征又卖直,致斯结果,本无可怪,然其事仅关系个人,殊微末不足道矣。
隋末唐初之雄豪其起于青、齐、徐、兖之地者颇多矣,或为唐室功臣,或为李朝叛贼,政治上向背之关系虽异,若一究其种姓来源,民族特质,恐仍当视为同一大类,而小有区分也。兹略征史籍,论之于下:
旧唐书陆捌秦叔宝传略云:
秦叔宝,名琼,齐州历城人。从镇长春宫,拜马军总管。
同书同卷段志玄传略云:
段志玄,齐州临淄人也。
同书同卷程知节传略云:
程知节,本名金,济州东阿人也。授秦王府左三统军。破宋金刚,擒窦建德,降王世充,并领左一马军总管。
新唐书捌陆刘黑闼传附徐圆朗传略云:
徐圆朗者,兖州人。隋末为盗,据本郡,以兵徇琅邪以西,北至东平,尽有之。附李密,密败,归窦建德。山东平,授兖州总管、鲁郡公。会[刘]黑闼兵起,圆朗应之,自号鲁王,黑闼以为大行台元帅。河间人刘复礼说圆朗曰:彭城有刘世彻,才略不常,将军欲自用,恐败,不如迎世彻立之。盛彦师以世彻若联叛,祸且不解,即谬说曰:公亡无日矣!独不见翟让用李密哉?圆朗信之,世彻至,夺其兵,遣徇地,所至皆下,忌而杀之。会淮安王神通、李世??合兵攻圆朗,总管任瓌遂围兖州。圆朗弃城夜亡,为野人所杀。
同书捌柒辅公祏传略云:
辅公祏,齐州临济人。隋季与乡人杜伏威为盗,转掠淮南。
同书同卷李子通传略云:
李子通,沂州氶人。隋大业末,长白山贼左才相自号「博山公」,子通依之。有徒万人,引众渡淮,为隋将来整所破,奔海陵。
同书玖贰杜伏威传略云:
杜伏威,齐州章丘人。隋大业九年,入长白山,依贼左君行,不得意,舍去,转剽淮南,攻宜安,屠之。与虎牙郎将公孙上哲战盐城,进破高邮,引兵渡淮,攻历阳,据之。江淮群盗争附。
隋末青、齐之健者颇以马军见称,此亦可注意之点,疑与民族迁徙问题有关,详下引魏书上党王天穆传。兖州之徐圆朗、彭城之刘世彻所谓徐、兖之豪强也,其与窦建德、刘黑闼之关系至为密切,疑其与窦、刘之徒同一来源,「刘」即刘黑闼之「刘」,「徐」即徐世??之「徐」也。此点俟后综合论之。更有可注意者,隋末之乱首发于长白山诸豪,自非偶然之事。隋末暴政全国人民同受其害,然上之压力其宽猛不必各地皆同一程度,而下之抵抗者亦有强悍柔懦及组织坚固与否之分别。隋末此区域非重兵镇压之地,而诸豪又为强悍而较有组织之集团,是以能首发大难,其不转向西北而直趋东南者,其以江、淮为财富之地,当时全国武力又方用于攻高丽,江、淮一隅阻遏力少,引诱力多之故欤?综合上引关于山东豪杰之史料,就其性强勇,工骑射,组织坚固,从事农业,及姓氏多有胡族关系,尤其出生地域之分配诸点观之,深疑此集团乃北魏镇戍屯兵营户之后裔也。六镇问题于吾国中古史至为重要,自沈垚以来,考证六镇问题之着述于镇名地望颇多精义,然似不免囿于时间空间之限制,犹未能总汇贯通,瞭解其先后因果之关系也。据魏书玖肃宗纪云:
[正光五年]八月丙申,诏曰:赏贵宿劳,明主恒德,恩沾旧绩,哲后常范。太祖道武皇帝应期拨乱,大造区夏。世祖太武皇帝纂戎丕绪,光阐王业,躬率六师,扫清逋秽,诸州镇城人,本充牙爪,服勤征旅,契阔行间,备尝劳剧。逮显祖献文皇帝自北被南,淮海思乂,便差割强族,分卫方镇。高祖孝文皇帝远遵盘庚,将迁嵩洛,规遏北疆,**辟南境,选良家酋胕,增戍朔垂,戎捍所寄,实惟斯等。先帝(世宗宣武皇帝)以其诚効既亮,方加酬锡,会宛郢驰烽,朐泗告警,军旗频动,兵连积岁,兹恩仍寝,用迄于今,怨叛之兴,颇由于此。朕叨承干历,抚驭宇宙,调风布政,思广惠液,宜追述前恩,敷兹后施。诸州镇军贯,元非犯配者,悉免为民,镇改为州,依旧立称。此等世习干戈,率多劲勇,今既甄拔,应思报効。可三五简发,讨彼沙陇。当使人齐其力,奋击先驱,妖党狂丑,必可**涤。冲锋斩级,自依恒赏。
知北魏边镇之本末有三事可注意:(一)北魏之边境镇戍有前后移动之不同。(二)因前后境外敌人强弱之互异,为适应情势缓急之故,而有南北移防之措施。(三)充任边镇之兵役者其重要成分为胡人,尤其是敕勒种族。此诏书所述为北魏六镇及其他边镇问题最佳史料,但似未经治吾国中古史者之深切注意,故兹更旁引其他有关材料分别证释之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