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推,字介,琅邪临沂人也。祖见远,父协,并以义烈称。之推年十二,遇梁湘东王自讲庄、老,之推便预门徒。湘东遣世子方诸镇郢州,以之推为中抚军府外兵参军,掌管记。[侯]景平,还江陵。时湘东即位,以之推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后为周军所破,大将军李穆重之(时李穆从于槿破江陵),送往弘农,令掌其兄阳平公远书翰。遇河水暴长,具船将妻子奔齐,文宣见,悦之,即除奉朝请,引于内馆中,后以为中书舍人,寻除黄门侍郎。齐亡入周。大象末,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太子召为文学,深见礼重。寻以疾终。
寅恪案,琅邪颜氏乃江左侨姓高门,据颜氏家训终制篇云:
先君先夫人,皆未还建邺旧山。
知其世居建邺,之推生卒之年,虽史文不载,然钱大昕疑年录壹(此条罗常培先生切韵序校释已曾引用)云:
颜之推六十余介,本传不书卒年,据家训序致篇云:年始九岁,便丁荼蓼。以梁书颜协卒年证之,得其生年。又终制篇云:吾已六十余,则其卒盖在开皇十一年以后矣。
其说甚确,可以为据。以之推生于中大通三年推之,则江陵陷没时,即梁承圣三年,之推年二十有四,惟此时之推虽一度入周,然仅至弘农,且旋即奔齐,是未尝到达长安。及周武灭齐,之推西入时,年已四十七矣。
隋书柒陆文学传刘臻传(北史捌叁文苑传刘臻传同)略云:
刘臻,字宣挚,沛国相人也。父显,梁寻阳太守。臻年十八,举秀才。元帝时,迁中书舍人。江陵陷没,复归萧詧,以为中书侍郎。周冢宰宇文护辟为中外府记室。(中外府即都督中外诸军事府,参通鉴壹陆柒陈纪高祖纪永定元年四月宇文护杀齐轨条胡注。)
寅恪案,刘臻亦是南朝侨人,其父刘显以博涉知名于梁世,(参梁书肆拾刘显传,颜氏家训书证篇。)且历居中央清要之职。是臻之幼年必多居于建邺可知。考宇文泰以西魏恭帝三年卒,宇文护始握兵权,据开皇十八年臻年七十二推之,是年臻应三十岁。次年二月,护为冢宰,臻年三十一岁,则臻入关之时,固不得早于三十岁也。
隋书柒伍儒林传何妥传附萧该传略云:
兰陵萧该者,梁鄱阳王恢之孙也。少封攸侯。梁荆州陷,与何妥同至长安。开皇初,拜国子博士,奉诏与妥正定经史,该后撰汉书及文选音义,咸为当时所贵。
寅恪案,萧该乃梁之宗室,即梁武帝之从孙(鄱阳王恢为梁武帝之第九弟),自宜少居于建邺。又该生卒之年,虽难确考,然史称其与何妥同至长安,谅入关之时,已著名声,殆非幼小矣。
据上所引,则知编撰切韵之陆法言,及决定其原则之诸贤,全无世居关、陇之人士,此可注意者三事也。
就积极方面言之,切韵内所列之字音,实以东汉、曹魏、西晋时代洛阳京畿之旧音为主要因素,此亦可以二事证之。
切韵序云:
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涉重浊,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
寅恪案,陆法言序文述各地方言之失,而独不及中原一区,则中原即洛阳及其近傍之语音,乃诸贤所视为正音者无疑。至其所以有此种评断者,亦以中原之音为准,而比较言之者耳,此可注意者一事也。
切韵序云:
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切,除削疏缓,颜外史萧国子多所决定。
寅恪案,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写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之韵目下有陆氏之原注(参唐兰先生跋语),其注文有一通例,即于某韵目下注云,甲氏与他一韵同,乙氏别,今依乙氏是也。此一通例,乍视之似陆氏之写定切韵乃唯取其别而不依其同者,但详绎之,则知其殊为不然。何以言之,颜氏家训音辞篇略云:
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为」「奇」「益」「石」分作四章,不可依信。
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而王仁昫本切韵则成在四十一清,仍在四十九蒸,宏在四十耕,登在五十登,此切韵不从韵集之合者也。韵集以为奇益石分作四章,而切韵则为奇同在五支,益石同在十七昔,此切韵不从韵集之分者也。然则切韵于诸家韵书,固非专取其韵部之别者而舍其同者,特陆氏于注文中不载舍其韵部之别者而取其同者耳。夫诸贤之论难,与切韵之写定,既于南北古今之音或是之或非之,故或取之或舍之,自必有一抉择之标准。此标准既非为漫无系统之严分,则诸贤心目中乃有一成为系统之标准音存在无疑也。夫既有标准音矣,而于捃选除削之际,多所取决于颜、萧,岂不以颜、萧所操用者较近于此一标准者邪?颜、萧者,皆永嘉南渡侨人之子孙也。之推八世祖颜含,本是中朝之胜流,及过江以后,遂侨寄于建邺,自是七世坟茔皆葬幕阜山。(参颜氏家庙碑,晋书捌捌孝友传颜含传,元和姓纂上平声二十七删琅邪颜氏条。)则之推所操用者,必为东晋以前之洛阳旧音也。(东晋南朝居住建邺之文化士族皆操用永嘉南渡以前之洛阳旧音,已详见前论。)至于兰陵萧氏,其初虽非文化高门,但梁武在齐代曾预齐竟陵王子良八友之列(见梁书壹高祖纪),是已染习名士之风流雅道,及升为帝王,其子孙遂多以文采卓著矣。萧该为梁武之从孙,而以儒学知名,自非颜黄门所谓「膏粱难整」之比,宜其操用雅正之音辞,一同建邺之士族也。至此乃可于陆氏序文中此节作一解释曰:诸贤于讨论音韵之时,其心目中实以洛阳旧音为标准者。而南北朝时金陵士族与洛阳朝野所操之语音虽同属此一系统,然经三百年之变化,均已非古昔之旧观,故必须讨论其是非以决定所取舍。讨论之结果,得一折衷一是之意见,即谓南方士族之音声较近于此一标准,于是捃选除削,乃多取决于颜、萧。惟颜、萧之音声亦不能尽合于此一标准,序文所以以「萧、颜多所决定」为言,即谓非全由萧、颜决定者亦职是之故。此可注意者二事也。更综括以上论之,陆法言之写定切韵,其主要取材之韵书,乃关东江左名流之著作。其决定原则之群贤,乃关东江左儒学文艺之人士。夫高齐邺都之文物人才,实承自太和迁都以后之洛阳,而东晋、南朝金陵之衣冠礼乐,亦源自永嘉南渡以前之京邑(即洛阳),是切韵之语音系统,乃特与洛阳及其附近之地域有关,自易推见矣。又南方士族所操之音声,最为接近洛阳之旧音;而切韵一书所遵用之原则,又多所取决于南方士族之颜、萧。然则自史实言之,切韵所悬之标准音,乃东晋南渡以前,洛阳京畿旧音之系统,而非杨隋开皇、仁寿之世长安都城行用之方言也。
然吴音乖舛,不亦甚乎。
又云:
夫吴民之言,如病瘖风而噤,每启其口,则语泪(戾?)?呐,随笔下声,竟不自悟。凡中华音切,莫过东都。盖居天地之中,禀气特正。予尝以其音证之,必大哂而异焉。
则切韵音切必异于东都,此说毋乃不能成立邪?
应之曰:古今言语,讹变至多。切韵之语音系统,乃东晋以前之洛阳旧音,李涪所处之时代,约当唐末僖昭之世,(参新唐书贰贰肆叛臣传下王行瑜传,旧唐书壹柒贰李石传附弟福传,新唐书柒拾上宗室世系表大郑王房表。)前后相距已约历六百年之久矣。(东晋元帝建武元年当西历三一七年,隋文帝仁寿元年当西历六〇一年,唐昭宗纪年当西历八八九年至九〇三年。)李涪拘于时代,妄论古人,误以陆法言为吴郡之陆氏,(晚唐人多有此误,时人赵璘已论其非,见因话录伍。)致于切韵有「吴音乖舛」之讥评。故执此不足以难鄙说也。至唐末吴语,是否较当时之洛阳音更近于古(参北梦琐言玖),则是别一问题,故可以不辨。
或又疑问曰:如所说东晋、南朝之士族,悉操古昔洛阳之雅音,切韵一书之审音,亦即以此为标准,则夏侯咏者,与颜、萧同为南朝之儒流,何以其韵略之分部颇与切韵不同邪?
应之曰:吾国中古之士族,各有特异之门风,据颜氏家训音辞篇云:
吾家子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
则知颜氏之家法,最为讲求切正之音辞。又陆法言切韵之写定,剖析毫厘,分别黍累,殆为一极有系统而审音从严之韵书,故切韵一书特与南方人士颜、萧有关。韵略一书,乃南朝人士夏侯咏所撰述,而其分部,颇有差别者,乃是分部原则有宽有严,与撰集人之审音有精有疎之问题,而非其语音系统同异之问题也。
或又疑问曰:信如所说切韵写定之标准,乃用洛阳之旧音,然切韵分部之数竟达一百九十余之多,似一地之方音,殊不足以赅此,然则亦有说乎?
应之曰:古语难明,非所敢论,惟本文所谓洛阳旧音一辞,实有解释之必要。大抵吾国士人,其平日谈论所用之言语,与诵习经典讽咏诗什所操之音声,似不能完全符合。易言之,即谈论唯用当时之音,而讽诵则常存古昔之读是也,依此,南方士族,其谈论乃用旧日洛阳通行之语言,其讽诵则准旧日洛阳太学之音读。考东汉之时,太学最盛,且学术文化,亦有综合凝定之趋势。颇疑当时太学之音声,已为一美备之复合体,此复合体即以洛阳京畿之音为主,且综合诸家师授,兼采纳各地方音而成者也。此后洛阳文物人才,虽经汉季丧乱短期之摧残,然司马氏渐握曹魏之政权,衣冠礼乐,旋得再盛于中土。及典午篡朝,区宇混一,遂崇奖儒术,临幸辟雍,又几于恢复汉世之旧观矣。迨胡羯乱华,洛京倾覆,人士流于江左,学术移于家族。其东晋、南朝之甲姓高门既多为西晋及其以前名士儒流之子孙,则奕世保存太学之音声,藉以标异于他族,自无足怪矣。如颜氏一门,可为其例也。故本文「洛阳旧音」一词,不仅谓昔日洛阳通行之语音,亦兼指谢安以前洛生咏之音读。特综集各地方音以成此复合体之新音者,非陆法言及颜、萧诸贤,而是数百年前之太学博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