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假如人不是一个超自然和超世的上帝创造的相似形象——那么,人就是来自于自然和世界。
6。假如对共同造物主的信仰、对上帝给世界与人带来协调的信仰,并没有回答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那么,自然世界的持久存在同人的有限存在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无可回避。
7。假如对预定(V)及其世俗化形式的信仰都再也不值得信仰——那么,所有事实性此-在的偶然(Zufall)都必然成为问题。
8。假如人没有被嵌入持存着的自然的永恒整体——那么人,人的偶然性之谜就找不到任何答案。
尼采必须提出在这些论题中所确定的问题,因为他反对超世和基督教的上帝,拥护神的世界、狄俄尼索斯的世界。在这一范围内,尼采彻底地体验到:自哥白尼以来人就从一个中心滑入X之中,这一切都意味着现代性存在、世界存在的绝对偶在(Kontingenz)。为了把似乎成为“尘世病人”的“人”从孤零零、绝对的偶在中拯救出来,查拉图斯特拉的学说教导说:“人”,这个孤零零的碎片,应该返回到永远在场、永远生成的世界整体之“偶然”中;而且,这个世界的必然循环进程同样远离任意与强制。这个世界不可能受其他东西强制,因为它本身已经是一个整体;它不可能来自于任意,因为它本身已经是一个自我意愿的宿命(Fatalit?t)。最高和无条件的“宿命论”(Fatalismus)等同于“偶然”和“创造”。永恒复归的学说使这样一种宿命论得以“实现”(vollenden),因为这一学说把个别的人安置在既偶然又必然的创造性生命整体中,并迫使他返回到这个整体。因此,尼采不仅质疑人与世界的对立,因为这种对立贬低了世界(“人反对世界”),而且质疑人与世界之间毫不相干的并列(“人与世界”)。我们自身总已经是世界——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以非世界的方式存在,也不是因为世界只是人的生存规定,而是因为一切归属、对立和并列都已经获得了沟通;而且,能够使它们获得沟通的,恰恰是活生生、自然世界的无所不包的存在;这个世界是形成与消逝、创造与毁灭的持续循环进程。人的存在之所以有独特性,并非因为人是一种元-自然(形而上学)的特殊类,而是因为人拥有一个对自身和世界的特殊意识,但这种意识不是某种属己的(eigen)存在,而是属于那些被自我意识到的一切。大多数事物存在并且发生,在人和在世界中皆然,别无他者。
尼采对其计划中主要作品的构想,有着明确无误的意图:表明“一切发生(Ges)的绝对同质性”。这些主要作品所进行的价值重估,拥有一个宇宙论的基础,并且在根本上也是生物学的基础。尽管是泛泛而谈,但唯有从存在者的整体中,关于克服偶在之“人”的问题才能找到答案;尼采正是把这个存在者整体称为“生命的整体形象”。永恒复归就是这样一种永远同一的形象,这种形象意味着:在一切活生生之物中保持相同类型和相同力量的生命形象。假如人们以抽象的存在概念为前提,从而没有看到“生命”一词恰恰描述了尼采整个学说的关键,并且就其自身而言,“生命”的目标就是一个承载和支配、创造和毁灭万物的自然,讨论永恒复归学说的结构和困难,讨论永恒复归与权力意志的关系,都是毫无意义的。
尼采最为深刻地感受到,自近代开始以来,现代人就“从中心滑入X之中”。因此尼采必然同时要重新问:谜一般碎片的人如何能够重新嵌入世界的整体中?为此,需要对人的存在进行变形。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一句话立刻就涉及这一问题。三种变形的象征分别是骆驼、狮子和孩童。骆驼的坚韧精神象征着面对“汝应”(Dusollst)的神圣义务时基督教人(christli)的顺从。基督教人不想拥有自己的意志,而是顺从上帝的意志,上帝告诉他应该做什么。狮子的勇敢精神使自己摆脱了一切“汝应”,狮子在其自由的荒漠中拥有追求自己意愿的意志。狮子没有骆驼式的敬畏感,狮子强夺自己想要的一切,并且毁灭千年基督教传统的价值。这种自身成为自由的意志,是一种摆脱某物的否定性自由(),一种对迄今为止的“汝应”的“神圣否定”。狮子是纯粹的解放,不创造任何价值,仅仅创造带来新的创造的自由。因此作为单纯的解放,“我愿意”的狮子还需要进一步变形,尽管也是最艰难的变形,成为在游戏中创造的世界孩童(Weltenkind);世界孩童就是一种“遗忘”,一种新的开端,一种自我蜷缩的开端。意志甚至必须从自身中获得解放,因为意志必须从强盗意志变成感恩意志,这种意志无需任何否定就能够说“肯定”。唯有在世界孩童身上,“我愿意”才能成为一种“我是”(I)的真正存在。查拉图斯特拉在最后一次变形中唤醒的这个孩童,在双重意义上暗示了赫拉克利特的世界孩童:他在海滩上游戏,建造复又毁灭。同时,这个孩童还暗示了《新约》中的子父关系(Kindschaft);这种关系属于上帝的国,因为它并非来自这个世界。通过向喜剧式大地孩童的最终变形,“丧失世界者”重新赢得了世界,也就是说,赢得了永恒地自我创造与重新毁灭的狄俄尼索斯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天国世界,与上帝的天国世界对立的大地王国(Erdenreich),一个敌基督教的超人;超人能够对自我发布命令,因此必将成为“未来的大地主人”。
在查拉图斯特拉第一句话中,也就是说在世界的整体中,存在着某种从“汝应”到“我愿意”和“我是”的“变形”的内在关联。前言中有三个被重点强调的主要原则清楚地揭示了这种内在关联:(1)上帝死了,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一个制定规范的“汝应”。(2)我向你们宣扬超人,宣扬这样一种人,他在上帝死了之后超越了自己,因为他给自己发布命令并且告诉自己,他所愿望的是什么。(3)仍然信赖大地,也就是说,不是遁入基督教-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地狱”,因为这座地狱把“真实的世界”变成无稽之谈。与整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敌基督教意义相呼应,前言中第一个原则已经暗示了耶稣的生平,耶稣应该作为上帝的儿子来拯救人类;相反,查拉图斯特拉却恰恰想要摆脱救世主,从而获得拯救。但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却像一位基督教登山训众者一样说到了拯救,尽管是敌基督教和反瓦格纳意义上的拯救。作为一位反对基督教及其救世主的布道者,查拉图斯特拉不仅不信上帝,而且还是“应许已久的敌基督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种文学的形式,但在内容上则类似于一部敌基督教的福音书,一部颠倒过来的登山训众。我们根本无需解释,对耳熟能详的《圣经》话语的这种控诉所具有的饱满(Fülle)。从初次登场开始,直到驴的节日上的纪念会,整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一部不断遭到耽误的漫长拯救史,这一历史原本应该使人摆脱迄今为止的救世主,从而获得拯救。尼采随后提出的问题是:“查拉图斯特拉是谁?”这一问题并不能通过回溯到希腊形而上学的开端获得答案,而是仅仅让人们不断地看到:一个新的开端与基督教相伴而生,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尼采的思考,这使得尼采首要和最终的基本原则都是“世界”与“上帝”的对立,或者说“狄俄尼索斯”与“被钉十字架者”的对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前言几乎每一行都和基督教有着根本的相关性,尽管和《瞧,这个人》最后一段话相比,这里的相关性不是非常明显。查拉图斯特拉希望倾空“金色盈光的酒杯”;与此相反,三十岁时离开家乡山水的基督也倾空充满苦难的圣杯。查拉图斯特拉这同一物永恒复归的教诲者,由一只骄傲的山鹰(《约翰福音》的象征)陪伴,让那永恒之蛇朝山鹰扬起自己的脖子。这也与那位不同的超人相对,后者的象征是谦卑的祭祀羔羊,教导人们从皈依中获得无与伦比的重生。在《新约》中,山鹰与蛇的骄傲和聪明分别对应着鸽子与蛇的谦卑和聪明。查拉图斯特拉的山鹰是野兽,从高空中突然扑向羔羊,因此遭到一切“羔羊灵魂”的怨恨;在撕碎人的上帝、撕碎“作为绵羊的上帝”(agnusDei)时,这头野兽感到极度幸福。查拉图斯特拉这超人和永恒复归的不信上帝者的教诲者,想要成为一位快乐的福音使者,成为来自“上帝之死”的“快乐科学”的宣告者。依据尼采的洞见,这一宣告被布道为:在德国只有“一种公开并且大体富有艺术性的言说”,也就是从布道坛走下来的言说:
唯独在德国,布道者才知道,一个音节、一个词语闪烁着什么内容,一个句子在多大程度上搏动、跳跃、迸发、延宕、慢慢结束;他唯独倾听良知……德国最伟大的布道者的绝技:至今为止,《圣经》仍然是最优秀的德语著作。与路德的《圣经》相比,所有的其他著作不过是“文献”——这样一种东西并非生长于德国,因此同样不曾、不会深入德国从而得以生长:如同《圣经》在德国那样生长。
在语言形式上所能听到的一切,在内容上同样非常清楚:尼采反抗登山训众的全部要求,反抗由此产生的基督教“人性”(Humanit?t)。没有任何人以正当的形式追求自身、热爱自身,并且因此在面对自己时选择了向邻人之爱逃避。查拉图斯特拉这不信上帝的人,仍然看重世界并且发现世界是美好的,尽管人们以无穷的恶中伤世界。但是,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三种被中伤得最多的东西:肉欲,支配欲和私欲。
尼采自始至终不遗余力地攻击的不是教义式的基督教,而是其世俗变形:现代市民社会和道德的“潜在”基督教。尼采思考得最多的不是“上帝死了”,而是“上帝死了”的阴影般苟延残喘,是古老的基督教展现在现代世界的骗局。这一骗局是“基督教的顺势疗法”,是基督教那已经变得谦卑的“唯道德主义”,尽管基督教原本反抗“唯道德主义”。因为展现在尼采面前的基督教,不再是一个征服和统治世界的信仰,相反却仅仅成为基督教的文明和道德。尼采曾经用五个“否定”阐述自己的批判,其中第二个“否定”包含了全部其他的“否定”:
即使在人们经营基督教教义形式不善而破产的地方,我也重新认识并且提取了传统思想、基督教理想。基督教理想的危险潜伏在基督教的价值感之中,潜伏的可能缺乏概念表达的东西之中:我同潜在(譬如音乐和社会主义中)的基督教斗争。在一场巨大的洪水之后,我的斗争恰恰通过“残留积水”的图像来审视基督教的历史。基督教生命的一切可能,最严肃与最散漫的可能……最心不在焉与最富反思的可能,都必须予以排除,现在到了发明一种新东西的时候,否则人们必然重新陷入陈旧的循环;当然,当我们被旋涡翻转了两千年之后,很难从旋涡中抽身。哪怕是对基督教的嘲讽、不恭和敌视,都已经黔驴技穷;人们只能看到一块天气变暖时的冰面,冰块到处碎裂、肮脏,不再光滑,布满水坑,到处是危险。因为在我看来,在这个地方只能小心翼翼,保持完全适当的克制:我因为克制而尊重宗教,不管它是否已经是一种垂死的宗教……对批判的历史学,也就是对病理解剖来说,基督教成熟得太快了。
尼采意识到,“上帝死了”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的意义与其说是事实本身,不如说是其虚无主义后果。尼采对这个已经不信上帝的基督教进行了批判,而批判的本质要素也包含着一篇1862年的文章中的导论性原则;此外,这篇文章仍然完全停留在基督教“本质”的人本化(Humanisierung)道路上。促使并激发尼采批判的东西,不是教会和神学的基督教,而是这种基督教的世俗变形,“滑稽的骗局”;正是这一骗局显现了现代世界范围内的古代基督教:
……我穿过了整整千年的疯人院,现在叫做“基督教”、“基督教信仰”、“基督教会”——我提醒自己,不要让人类为自己的精神错乱负责。但是一旦进入现在的时代、我们的时代,我的这种感受就不可抗拒地发生变化并且终止。我们的时代知道得更多……以前仅仅是病态的东西,现在成了不体面——今天,成为一个基督徒是不体面的。这里,我忍不住想呕吐。——我环视四周:谈论以前所谓真理的话语根本无法存活;只要是一位僧侣吐出了“真理”这字眼,我就对“真理”难以忍受。今天,即使一个人以最谦虚的态度声称自己的诚实性,他也必定会看到:神学家、僧侣、教皇,不仅错误地使用每一个句子,而且用它来撒谎——即使出于“无辜”和“无知”撒谎,也难逃其咎。这一点无人不知,但一切仍一如既往。在一般情况下,我们的政客都是反传统的人,在行为上都是彻底的敌基督者;但当政客们自命为基督徒并参加圣餐仪式时,这最后一丝体面感究竟从何而来?……年轻的王子走在自己队伍的前面,表达自己的民族自恋和自我炫耀——但却毫不廉耻地承认自己是基督徒!……那么基督教否定了哪些人?基督教把“世界”叫做什么?叫做战士、法官、爱国者:关心自己的荣誉,希望获得自己的特权,因为感到自豪……一切当下的行动,一切本能,一切体现为行为的价值评判,现在都是敌基督的;现代人必定是伪善的怪胎!尽管如此,现代人毫不羞耻地自命为基督徒。
尼采同自己的朋友欧维贝克正是在这一点上会合了;作为教会史学家,欧维贝克认识到,基督教原本是什么,但自很长时间以来基督教早已面目全非。
与费尔巴哈和基尔克果一样,在反抗黑格尔的同时,尼采为我们这个变得世俗的世界同基督教信仰的不协调性进行了最后的伟大辩护。有两样东西在黑格尔那儿达到了顶峰:源于莱辛(Lessing)的激进神学批判,还有莱辛的浪漫保守意志。“黑格尔试图借助我们的第六感官,也就是‘历史感’,说服我们最终相信当下存在的神圣性。”就这种宏大的企图而言,黑格尔已经成为“诚实无神论”的巨大阻碍者。与这种阻碍诚实无神论的做法相对,尼采认为自己的使命恰恰是,“在无神论问题中引入一种危机和最终决断”。
欧维贝克以旁观者的身份从历史的角度考察基督教的终结;尼采则自己投身于毁灭性的战斗。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够问:尼采“在无神论问题中引入一种危机和最终决断”的意愿,究竟源于一种真正的宗教愤慨,还是仅仅把自己对基督教道德的批判推向极致,与此同时尼采却最终感到疲惫不堪,并附身于一种使自己成为“自己理想的扮演者”角色中。尼采对自己不信上帝的真正自我认识,很可能包含在引导查拉图斯特拉与末代教皇(LetztePapst)的那段对话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前言提到,孤独的查拉图斯特拉怎样遇到另一位孤独者,一位基督教圣徒,他还没有听说上帝已经死了。后来查拉图斯特拉遇到一位老者,老者已经得知上帝死了。老者向查拉图斯特拉显明,自己是“已经告退”的“末代教皇”,因为自己的主人死了。他作为一个已经赐福的人,结交了查拉图斯特拉。查拉图斯特拉向这位在上帝事情上比自己更清楚的末代教皇问道:
有人说自己被同情扼杀——他看到这人是怎样被绞死在十字架上,他也不能忍受,对人的爱变成了自己的洞穴并且最终导致自己的死亡;难道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年迈的教皇没有回答,把目光胆怯地……移到一旁。让他走吧,长久的沉思之后,查拉图斯特拉说……让他走吧,他朝那儿走了。不管你是否对自己仅仅散布这个死亡的好处感到荣幸,你和我都同样清楚知道,末代教皇是谁;清楚知道他踏上了非凡的道路。
查拉图斯特拉提出问题:上帝是否如教皇所说的那样死于老朽年迈,而不是被人杀死的。在对话的最后,教皇重新回到一开始就已经引起自己注意的事实:在所有不信上帝的人中间,查拉图斯特拉是最快乐的人。不管是哪一位上帝都必然导致自己转而快乐地不信上帝。
难道不正是你的快乐本身促使你不再信仰上帝吗?你的极度诚实必将使自己超越善恶!看吧,还有什么留给你?你有眼、有手也有嘴,它们亘古以来就注定要赐福。人并非单单因为眼睛才得到赐福。不管你是否愿意成为最不信上帝的人,在你附近,我都闻到一种隐秘的长久祝福的庄严和快乐气息:让我非常愉悦,并且从我身边吹过。让我成为你的客人吧,哦,查拉图斯特拉,为了那唯一的夜晚!现在,尘世间没有任何地方比在你身边更让我快乐!阿门!原本就该这样!(教皇)极为敬佩地告诉查拉图斯特拉,迈向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洞穴所在的地方。
(吴增定译)
[1]选自刘小枫选编:《尼采与基督教思想》,香港,道风书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