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仗,依仗……”杨静煦于心中默念,只觉荒谬。
她走到书案前坐下,指尖抚过冰凉的木纹,思绪在混沌中逐渐清明。
皇帝将这件前朝遗物赐予虞家,原是存着赏玩与敲打的双重心思。如今虞家碍了眼,便连物带匣一并砸碎,倒是那人一贯的刻薄残忍。此刻还能安然坐在这里,不过是帝王心术里那点表演性的宽仁,是做给旁人看的姿态。
至于赵刃儿,她的身份绝非自称的那般简单。一个寻常部曲,不该有那般利落的身手,也不该在巨变面前如此镇定。她护着这件残物,却让人看不透用意,既不像忠心护主,也不像另有所图。这层看不透的迷雾,比明确的敌意更让人不安。
想到敌意,昨日那个紫衣文官的身影蓦地浮现。年纪轻轻便能紫袍玉带,身份定然不凡。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藏着审视猎物的锐利,那不是寻常官吏该有的眼神,倒像是……鹰犬。
虞家上下甚至左近亲朋都被一并收监,前途未卜,凶多吉少。而长秋监虽有叔父堂兄,却只是一座回不去的监狱。至于其他故旧亲朋,且不说他们多年来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只说她自幼被囚,十数年不见,只怕相见也不相识。更何况自己既是前太子的血脉,而今又是逆臣虞氏的新妇,这样复杂敏感的身份又有何人敢来沾染。
她被困在这一方废宅中,四顾茫然,往后的每条路都透着杀机,每个方向都可能粉身碎骨。她在锦绣繁华中出生,在刀光火影中长大,十六年的人生,却走到了无处可去的境地。
窗外传来隐约的市井喧哗,提醒着这世间尚有寻常生活。困意渐渐袭来,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至少今日,还有人会回来找她。
杨静煦伏在案上,被猝然拉进梦中。
春日的柳絮如细雪般飘扬,年幼的小静煦穿着红色半臂、鹅黄纱裙,高举着纸鸢,欢快地跑过东宫的水榭。她的裙裾在风中翻飞,宛若衔着蜜露的蝴蝶,甜软的笑意漫遍宫苑。
稍长几岁的赵刃儿紧随其后,穿着宫女常用的间色衣衫,步履轻盈地踏过石板,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阿刃真慢!”小静煦回头嗔道,圆润的脸颊因奔跑泛着红晕。脚下忽然一滑。就在她要摔倒的瞬间,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
“抓到了。”小刃儿轻声说,气息平稳。
小静煦笑着将纸鸢的线轴塞进她怀里,转身又要跑开。
赵刃儿把她拥在怀里,两个孩子一起坐在石阶上,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木雕的哨子,原木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个给你。”她将哨子递过来,声音很轻,“找不到我的时候就吹它。”
小静煦好奇地接过哨子,指尖触到粗糙的刻痕,她忍不住立刻放在嘴边吹响。就在这时,满园的柳絮突然静止在空中,连池中的锦鲤也定格在跃出水面的瞬间。赵刃儿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警觉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鎏金匕首。
“公主莫怕,我会护着你!”
火光照亮了静止的时光。杨静煦睁开眼,发现方才的东宫水榭不过是南柯一梦。赵刃儿坐在桌案对面,手中拿着一盏点亮的油灯,火气氤氲在她脸上,那面容与梦中人完全重合。
“阿刃。”
杨静煦睡眼惺忪,还没有从梦中完全醒来。
“我好累啊,要睡一会儿,等我醒了你再陪我放纸鸢。”她抬起头嘟哝着,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
“娘子,”谢刃儿将油灯放在桌上,伸手托住杨静煦再度垂下的脸,“先用些吃食,吃完到榻上睡。”
语调疏离的一声娘子,脸颊上冰冷的触感,让杨静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完全从梦中醒来。她用发麻的胳膊撑起身子,环视着这间陌生的书房,昨夜的记忆瞬间弥漫开来,她脸上血色渐退,后背却挺得更直了。
远处暮鼓声一浪又一浪袭来,日光已尽,书阁全靠一盏油灯照亮。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赵刃儿从怀里掏出一包用芭蕉叶裹着的食物:“这是南市东头武家阿孃做的黍米糕,我见娘子爱吃甜食,就买了些回来。”
芭蕉叶展开,甜香弥漫。黄澄澄的米糕上点缀着红枣,整齐排列。
杨静煦拈起一块,触手温软。她小口吃着,甜意在唇齿间化开。
暖意从喉间蔓延到四肢,连带着书阁的阴冷都散去几分。她望着剩下的米糕,忽然觉得前路似乎也不那么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