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户的薄纱,送来了米糕的清香,将杨静煦从久违的酣睡中唤醒。
她懒懒起身,拾起榻前的衫子,一边揉着脖颈,一手推开窗户。
院子中小火炉烧得正旺,炊烟袅袅,赵刃儿背对着她蹲在炉前。她穿着那身利落的商贾黑袍,幞头的两个角在风里微微飘动。她正用布巾垫手去揭蒸笼,白汽腾起的那瞬,她微微侧身避开热气,露出专注的侧脸。
蒸笼里整齐码着米糕,每块都仔细点缀着红彤彤的桂花。她取过芭蕉叶,利落地将米糕一一捡出摆放,动作精准得像在盘点货品。最后她端起米糕,低头深深一嗅,随即露出满意的笑容。
杨静煦望着她满足的神情,自己的嘴角也跟着弯起了弧度。
这个清晨忽然变得不一样了。米糕的甜香,冉冉升起的炊烟,还有那个在晨光里露出笑容的女子,都让她想起原来日子还可以这般过着。
她忽然觉得,或许往后的路,未必都是荆棘。
赵刃儿抬起头,正对上窗内杨静煦含笑的眉眼。
“娘子第一次笑。”她说着,眼底的水波也漾了一下。
赵任娘将蔺草席铺在院中,两人就在火炉边吃起了早餐,米糕甚至有些烫嘴,桂花的甜香融在糯米里。
食毕,赵刃儿给蒸米糕的水又添了团砸碎的绿色草木,不多时,水又沸腾了起来,空气里氤氲着米香与草木清气。
“今日休沐,娘子也来洗个头吧。”她拭净手,轻声询问。
杨静煦有些意外,在长秋监时,她总是独自在井边草草梳洗,从不知蒸米糕的水还可以用来洗头。她轻轻点头,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
赵刃儿又打了些井水,和热水一起兑到水壶里,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木盆,放在杨静煦的身侧。
“柏子沐发,驱邪避秽,百病全消。”
发簪被抽离,青丝如瀑垂落。赵刃儿的手探入发间,帮她理开纠缠的发丝。柏子的清苦、稻米的温润、桂花的甜香,随着氤氲的水汽交织升腾。
赵刃儿的指尖穿过湿发,不经意触到耳后的肌肤,杨静煦轻轻一颤。那里有一条旧年的伤疤,疤痕又宽又长,不像是利器所伤。赵刃儿淡淡地瞥了一眼,目光并未停留。
温热的水流顺着发丝流淌,淅沥沥落在盆里。杨静煦低着头,只见水花在眼前一朵朵绽放,弥漫起湿热的雾。
“水烫吗?”赵刃儿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耳尖。
杨静煦揺摇头。那双正在按摩头皮的手却放缓了动作,指腹轻柔地打着圈,每一次按压都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每一次梳理到发尾时,总是她们最靠近的时候。她们同时在对方的身上,闻到和自己一样的香气。
发丝绞干时,赵刃儿的动作格外轻柔。她用细麻布裹住湿发,一点点按压吸水。
待到长发半干,赵刃儿引她到廊下坐着,朝阳正好斜照在青石阶上。梳齿缓缓解开发结,阳光在乌黑的发丝间跳跃。赵刃儿的手势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湿发在晨光中泛着深褐光泽,水珠沿发梢滴落。发丝渐渐干透,呈现出乌木般的质地,在阳光下流转着淡淡光晕。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轻柔的梳理让人昏昏欲睡。杨静煦闭着眼,感受着发丝在梳齿间流淌的触感,连日来的颠沛流离,都在这片刻安宁里渐渐消融。
“今日休沐,集市上人多,我得先走了。”
“嗯。”杨静煦懒懒应着,依旧闭着眼,像只晒饱太阳的狸猫。
“昨日见丰都市上有胡姬叫卖羊奶酥酪,今日若回来得早,便一同吃酥酪可好?”
“好,我等你,早些回来。”
暮色渐沉,书阁的光线缓缓黯淡。杨静煦独坐窗前,指尖轻抚写着《诗经》的竹简。“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八字映入眼帘,让她想起那些颠沛流离的夜晚。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从前在宫中诵读,只觉得是少女怀春的痴心。如今再读,却品出了别样滋味。那“君子”二字,分明映着赵刃儿专注的眉眼,这不是风花雪月的相思,而是寒夜中一同取暖的依偎,是漂泊孤舟终于寻见的港湾。每一个“既见”背后,都藏着无数个提心吊胆的别离。
暮鼓声沉沉传来,她起身推窗。街巷渐空,炊烟四起,却始终不见那袭熟悉的黑色身影。晚风初起,卷着落叶在庭院中打旋,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重新坐下,将油灯点亮。灯芯受了潮,“啪”地炸开一朵灯花,明明灭灭间,仿佛又看见晨光里那人唇角浅淡的笑意。窗外风声渐紧,吹得窗纱不住震颤,每一声响动都让她心头一跳,以为是期待已久的脚步声。
二更鼓响时,她起身整理了下衣摆,给将要熄灭的灯加了一次油。书卷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她却仍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响动。
子时的更鼓终于敲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缓缓吹熄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