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着穿过庭院,她忽然明白,那句“云胡不喜”里藏的,不是少女怀春的悸动,而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时,那种交织着庆幸与不安的虔诚。而今夜,这浮木不知漂向了何方。
破晓前的黑暗最是浓重,东方的山脊线上浮现出一点冷光,是启明星。
杨静煦坐在窗前,脊背挺得笔直。这个姿势她维持了整整一夜,此刻只觉得浑身僵硬,连指尖都泛着凉意。
窗外市井的喧嚣渐渐苏醒,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轱辘声、邻里的问候声,一切都与往常无异。唯有这座书阁,静得可怕。
她望着院门的方向,眼睛干涩得发疼。昨夜她想了无数种可能,或许是被事情耽搁,或许是遇到麻烦,甚至想过是不是受了伤……可当第二日的晨光真真切切照进来时,所有的猜测都失去了意义。
指尖触到怀中那枚黄杨木哨,木质温润的触感让鼻尖猛地一酸。
“如在左近,必然赶来。”
那人的承诺言犹在耳,此刻却像一根针扎在心口。她将木哨轻轻含在唇间,苦涩的木香在舌尖弥漫。
只要吹响它,就能知道答案。可万一……万一没有回应呢?
她紧紧捏着哨子,指节发白。最终缓缓放下手臂,将木哨重新贴回心口。
不吹,就还能相信那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不吹,那个“必然赶来”的誓言就还作数。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将最后一点希望悄悄藏进心底最深的角落。
她站起身,走到镜前。镜中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唇角却倔强地抿着。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在长秋监那些被遗忘的日子里,在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个午后,她就是这样看着镜中的自己。
原来命运从不曾改变。她终究还是那个会被轻易抛下的人。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昨日被细心梳理过的长发。柏子的清香早已散尽,昨日清晨那份温存的期待,此刻回想起来竟像个无趣的笑话。她忽然抬手,想要扯散这头整齐的发髻,动作却在半空中顿住。
不,不该是这样。
杨静煦取出琉璃灯,丝棉一层层被剥开,青白色的光瞬间倾泻出来。她想起母亲曾说过的话:“明月儿,这盏灯之所以珍贵,正是因它不需要烛火照亮,自己就能发出光来。”
指尖轻抚冰凉的金属灯座,昨夜的绝望渐渐沉淀。她不需要永远等待别人带来的温暖,就像这盏灯,不需要任何光将它照亮,只靠自己就能驱散黑暗。
杨静煦将灯摆在案几正中,取出素帛与笔墨。
她需要为赵刃儿描一幅像,不是丹青,而是用记忆里的蛛丝马迹串起这个人。
笔尖蘸墨,她先写那双手。这双手能蒸出恰到好处的米糕,会修好破损的窗棂,会雕精巧的木哨,梳头时会避开她耳后旧伤。这不该是寻常商贾的手,更不像虞家部曲的手。它太过周全,仿佛经历过严苛打磨,却在细微处透出不该有的温柔。
墨迹未干,她又添几行。那人喜欢站在高处能纵观全局的位置,睡时背靠墙壁,行路耳听八方。她对珠宝绸缎兴致缺缺,却记得每条巷陌的宽窄深浅。分明是时刻戒备的姿态,却甘愿守在灶前为她蒸一块米糕。
最后是那些言语。“娘子第一次笑”时眼眸里荡起的春水,“柏子沐发”时诚恳的祝愿,“羊奶酥酪”时眼底将要溢出的温柔。这些瞬间太过真切,不似作伪。可若全是真心,为何要处处隐瞒?
笔尖在素绢上游走,一个矛盾的轮廓渐渐清晰:这是个身怀绝技却甘为商贾,性情冷峻却暗藏温柔,行事周密却会为她破例的人。
她明白了。赵刃儿不是简单的守护者或背叛者,她是一个身负秘密的同行人。她们的相遇或许是命运安排,但这一路的相守,早已超出了任务的范畴。
杨静煦轻轻放下笔,将琉璃灯移到刚完成的画像旁。
此刻,她依然不知道赵刃儿身在何处,是生是死。但她知道,若那人归来,她们将是平等的同行者;若那人永不归来,她也已准备好独自前行。
琉璃灯在晨曦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如同她此刻的心境。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的承诺,而是扎根于自身的觉醒。
午后的天光骤然黯淡,狂风卷着尘土狠狠扑打在窗纸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杨静煦起身关窗,看着庭院里被狂风摧折的花枝,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
她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那盏金蛇琉璃灯在案头静静立着,象征着她不再依赖任何人的决绝。可当雨点开始急促地砸落,每一滴都像敲在她心上。她绝望地发现自己仍在侧耳倾听,她仍在期待那个不该期待的身影。这想法让她既生气又沮丧。
夜色渐深,雨势愈发猖狂。她强迫自己端坐在书案前,一遍遍在心底重复:她不会回来了,就像父亲,就像阿娘,就像所有曾经重要的人一样。就在她准备蒙住灯光,彻底死心时,楼下忽然传来院门被推动的异响。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鼓动。她死死握着灯座,指节泛白,一步步走向楼梯口。她故意放慢脚步,试图用冷漠武装自己,可颤抖的呼吸出卖了她。
琉璃灯的光铺满整间屋子,让一切都无所遁形,映出那个倚着门框上,摇摇欲坠的身影。
赵刃儿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连站立都显得艰难。
“抱歉,”她说,“我没带酥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