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后悔救虞公吗?”杨静煦问。
赵刃儿抿紧嘴唇,沉默片刻,终究摇了摇头:“当时情况危急,我不能见死不救。”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没想到,会连累二郎……”
“那便是了。”杨静煦缓缓道,“你救人,是出于本心的良善,何错之有?至于二郎……”她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语气却稳定,“宇文贽说得明白,是因天子之怒,才下令即刻处决。即便你没有救人,他们被押送到岭南烟瘴之地,以当今天子的心性,难道就会放过他们吗?恐怕结局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她走到赵刃儿面前,目光灼灼:“宇文贽将此罪归于你救人之上,是要让你我自责内讧,更是要让我怨恨于你。你若因此愧疚,便是中了他的计。”
赵刃儿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说。她以为会看到悲伤欲绝,或是埋怨指责,却没想到得到的是这般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她没有丝毫被宽宥的释然,而是泛起一阵酸涩的痛楚,杨静煦如此多思多虑的一个人,几经亲人离散,自身又困锁高楼,那些苦楚,令她无法想象。
“可终究是我……”终究是我让你失去了最后的倚仗,还连累你被盯上。
“没有可是。”杨静煦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阿刃,看着我。我们现在要想的,不是虞二郎如何死,而是你我该如何活。宇文贽已经盯上了这里,他今日能找到血迹和布条,明日就能找到更多。我们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她深吸一口气:“他今日退去,一是尚无实证直接指向你,二是他或许还想放长线钓大鱼。但他绝不会等太久。下一次他来,必定是有备而来,不会再给我们周旋的余地。”
赵刃儿的眼神逐渐恢复了焦距,那份冷静和决断重新回到她身上。她点了点头:“我明白。此地已不可久留。当下要做的,是设法与外界取得联系,弄清楚外间情形,再做打算。”
杨静煦看着她重新振作起来,微微颔首:“好。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清理掉这里所有的痕迹,一丝一毫都不能留下。”她的目光扫过染血的衣袖、铜盆,以及那团被宇文贽丢弃在地上的染血白布,“然后,我们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窗外,秋意更浓,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纱。屋内的两人,却在这一刻,将悲伤与悔恨强行压下,彼此依靠着,开始为渺茫的生机,谋划下一步。
两人将楼上楼下仔细检查一遍,把所有可能露出破绽的地方都处理妥当。好在院落不大,属于她们的物品也不多,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收拾停当。
赵刃儿蹲在院中,将染血的布条投入小火炉。跃动的火光照亮她沉静的面容,明暗交错间看不清神情。
东墙外忽然传来一阵鸟鸣。音色与黄杨木哨相仿,旋律却复杂规律,似在传递着什么讯息。
赵刃儿倏然起身,朝东边打了个干净利落的手势。
一道精干的身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来人约莫十五六岁,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显露出猎豹般的矫健。少年面容还带着几分青涩,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在夜色中扫视时带着超乎年龄的锐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空荡荡的右袖,袖管在肘部利落地打了个结,但这残缺并未影响他行动的敏捷。
他的目光快速掠过赵刃儿苍白的脸,最终定格在她左臂上,眉头立刻紧锁:“阿姐,受伤了?”
“皮肉伤,快好了。”赵刃儿坦然抬臂任他察看。
“阿姐,你多日没回来,刚才又听说官差围了虞宅,一娘放心不下,让我来看看。”
“外头情况如何?”
“形势不妙。宅子四面都有皂役把守,坊间还有一队人在巡逻。”
“既然守备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杨静煦出现在书阁门边。
乍见第三人,少年瞬间绷紧身子,左手下意识按向腰后。
“三郎!不得无礼——这位是杨娘子。”赵刃儿侧身让开,语气如常,“这是三郎贺霖,在我织坊做事的。”
少年立即收势,单手在胸前抱拳致意,耳根微微泛红。杨静煦已走到赵刃儿身侧,颔首回礼,目光掠过少年空荡的右袖,转而看向赵刃儿时,正对上她坦荡的视线。那眼中没有闪躲,没有遮掩,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杨娘子问的话,你但说无妨。”
“是。”少年转向杨静煦,诚恳答道,“虽有守卫,但人数不多,都是县衙的皂役。这些人平日横行乡里,值夜时有人盯着尚可,此刻夜深人静,都缩在廊下打盹呢。”
杨静煦闻言轻笑,少年见她笑了,耳根又红了几分。
“虞公送出城了吗?”赵刃儿问。
“已扮作船工随商船南下了。不过洛阳县仍在各城门张贴海捕文书,顺便搜查手臂带箭伤的人……”他忽然顿住,再次看向赵刃儿的手臂,“阿姐,你中箭了?官府只搜男子,我们都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你。”
“回去告诉一娘,我这几日都在虞宅。宇文贽意图不明,但必定会对杨娘子不利。我们需商议对策,明日此时你再过来。”
贺三郎利落应下,又取出竹制药瓶递来:“二娘新配的金疮药。”青影一闪,人已越墙而去。
赵刃儿握着药瓶转身,平静地迎上杨静煦的目光。不解释,不回避,就这么坦然立着。
杨静煦也望着她,眸中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看来赵娘子的营生,确实比我想的要复杂些。”
暮色渐浓,两人在院中相对而立。一个不再隐藏,一个不再追问,某种新的默契在渐沉的夜色里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