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说哪里话。”张一娘温声打断,手中的绣绷不停,“你看我们这些人,原本也都是萍水相逢。二娘自江南至,三郎从河北来,我原是长安人,四娘就连籍贯都不知道,我们把她捡回来时只记得自己姓柳,名字都是我跟坊主商量着起的。大伙能聚在这织坊里,不就是靠着互相帮衬?”
贺三郎正用他仅存的左手灵巧地削着木梭,闻言点头道:“一娘说得是。”
四娘默默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既然遇上了,就是一家人。”
“正是这个道理。”二娘将新采的草药细细铺开,“咱们这些人,姓氏不同,来历各异,能在这里安居,靠的就是这颗相互扶持的心。”
杨静煦望着眼前这番景象,水碗在手中微微发烫。
“换个身份。”贺三郎突然开口,“名字要改。”
张一娘放下绣绷:“官验文书我来想办法。”
“走路要改。”四娘说。“步伐太轻,一看就是养在深闺的。”
二娘柔声补充:“我来教娘子梳良家子时兴的妆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灶火噼啪作响。
“我……我有个小名。”杨静煦突然轻声说。
厨房里静了一瞬。
杨静煦深吸一口气,脸色泛红:“小时候,父母总叫我明月儿。”
窗边站着的赵刃儿一怔,不禁陷入回忆。“明月儿”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宫墙内拉着她衣角的小女孩。那时像蒸团子一样天真可爱的明月儿,如今正亭亭玉立的坐在这里。
“杨。明。月。”赵刃儿一字一句低声念着,眼底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光。
贺三郎第一个笑起来:“好名字。”
张一娘也笑了:“明日我就去办,保证给明月儿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杨明月……”杨静煦笑着,眼角却泛起泪光。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在这间温暖的厨房里,她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夜深了,小厨房里的讨论声渐渐低下,但“明月儿”这个名字却在每个人心里扎了根。从今往后,她就是他们的小明月,要在这织坊里,活出最亮堂的模样。
灶火渐熄,众人各自散去。赵刃儿提起一盏灯笼,对杨静煦轻声道:“我送你回房。”
两人穿过静谧的庭院,月光如水般洒满院子。
“一娘管着织坊的生意往来和账目,”赵刃儿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心思缜密,待人周到,坊里上下都敬重她。那些与官府周旋,与邻里打交道的事,多半是她出面。”
杨静煦安静地听着,感受着夜风拂面。
“二娘通医术,平日里不仅照看坊里人,左邻右舍有个急症,她也常去帮忙。”赵刃儿顿了顿,“那些空地上的植物,都是她种的草药,多半都送给了付不起诊金的穷苦人。”
“三郎脾气急,自小便断了胳膊,倒也因祸得福不用服劳役。他手艺极好,坊里的织机、染具出了毛病,都是他修。”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晃动,“他还在前院教几个邻居孩子木工活,说要让他们有个谋生的本事。”
“至于四娘,”提到这个名字,赵刃儿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她年纪最小,性子却最稳重,夜里她会起来守夜,平时训练织坊的……‘护卫’,也教娘子们些防身的招式。有地痞来滋事,或是织工受了欺压需要讨公道,都是她带人处置。”
杨静煦轻轻点头,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
“这织坊是我恩师云敬义所创。”赵刃儿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丝追忆,“他生前爱说,乱世中百姓如草芥,总要有人为他们撑腰。明面上我们接织造的活计,暗地里做的,就是这些济世救民的小事。师傅去后,我便接手了这里,年纪比我小的爱唤我阿姐,反倒是年纪大的喜欢调侃,偶尔叫我坊主。”
她们已走到房门前。赵刃儿停下脚步,月光的冷与灯笼的暖同时投射在她脸上,将一张脸照出完全不同的两种表情。
“其实我……”她的声音忽然停住,轻了下来,“不过是继承师傅遗志,尽力护着这一方安宁罢了。”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掩不住深藏的愧疚。若是当年能更强一些,能做得更多一些,或许就能护住东宫里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让她困锁多年,受这许多苦楚。
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未尽的话语都融进了夜色里。
“杨娘子好好休息。”赵刃儿将灯笼递给杨静煦,刻意用这个正式的称呼保持了距离,转身离去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直。
杨静煦独自回到房里,闩好门,却没有立即睡下。熄了灯笼,她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听着窗外隐约传来四娘巡夜的脚步声。
方才赵刃儿说的那些话还在她心里打转。这个织坊,这些人,都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每个人似乎都藏着故事,就连赵刃儿也不例外。她想起刚才那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明白,有些事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不过转念一想,这里至少是安全的。有四娘在守夜,有赵刃儿住在隔壁,还有这一院子各怀本事却都待她友善的人。
她自箱笼中取出那盏陪伴多年的琉璃灯,霎时间,清浅的月辉便如水般流淌而出。杨静煦目光一凝,发现灯上那颗琉璃珠竟多了一道裂痕,想必是那夜从虞宅仓促逃离时磕碰所致。可奇怪的是,这裂痕非但没有折损琉璃灯的莹润,反而从裂隙中透出更加明亮的光晕,仿佛有一轮明月即将挣脱这琉璃的躯壳,盈盈升起。
若在往日,她定要为此心疼不已。但今夜,这瑕疵却不再让她伤怀。此刻,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寄托,看见了更明亮的希望。
她将琉璃灯收回箱笼中,轻轻躺下,新絮的草荐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光隔着麻布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她伸出手,试图触摸月光,说来奇怪,那月光竟是热的,像是有人替她暖过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