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刃儿推开木窗,秋夜的凉意随风漫入。她探手入怀,取出那把贴身藏着的匕首。
漆黑的刀鞘在月色下不见丝毫反光,那是用特制桐油反复浸染的结果。只为在暗夜里行动时,不泄半分行迹。
指尖抚过粗粝的漆面,底下那些精致的鎏金云纹早已被覆盖得严严实实,只在常年握持处,隐约透出几缕磨损的金痕。
她仍记得这匕首最初的模样。
鎏金鞘身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推开刀鞘,寒光凛冽的刀身上,细细的金线嵌作整齐的纹路。正如当年在东宫初得此物时,那个尚且天真,犹带锋芒的自己。
坊街上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她将匕首重新贴身收好,和衣躺下。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合拢的眼睑上,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往事终于漫上心头,将她卷入梦境深处。
赵刃儿在炙热的幻梦中辗转。
金辉骤然亮起。
东宫大殿里,云昭训端坐在沉香木枰上,四周艳丽华贵的装饰,将她绯红宫装上的金线照得流光溢彩。一位身着绛紫官袍的宦官躬身递来一柄匕首,鎏金鞘身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以后咸宁公主就交由你看护,”云昭训的声音温柔似春水,“要伴她长生。”
画面忽转,夕阳西下。
朱红宫门下,云敬义的身影显得格外挺拔。她双手握紧匕首,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他停下脚步,回眸望来,目光深沉如古井:“从今往后,你的命是公主的。”
海棠花瓣忽然纷扬洒落。
漫天飞花中,那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小公主,像只欢快的蝴蝶扑到她面前。肉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摊开,将一块饴糖轻轻放在她掌心。“这是我最喜欢的糖果,”小公主仰起脸,眉眼弯成了月牙,“给你吃。”阳光透过纷扬的海棠花瓣,在小公主稚嫩的脸上跳跃。
太液池的波光忽然在眼前闪过。
小公主蹦跳着伸手指向池心的莲花,她提着裙摆涉水而去,水面泛起金色涟漪。忽然扑通一声,她回头看见在水中挣扎的鹅黄色身影。将人抱起时,浑身湿透的小公主竟只是咯咯笑着,发梢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幕景象突然碎裂在典正阴沉的目光里。
“护卫不力,致使公主落水,该当何罪?”鞭影一次又一次划破空气,那个鹅黄色的身影闯了进来。鞭梢抽在后颈的脆响格外刺耳,鲜血瞬间在小公主衣领处绽开红梅。小公主疼得掉泪,却仍倔强地推开执鞭人:“不许你打我的阿刃!”
朱红宫门在泪眼中缓缓闭合。
后背满是血痕的她被云敬义背着走出东宫,身后的小公主在乳娘怀里挣扎哭喊,珍珠般的泪珠不断滚落,伸出的小手在空中徒劳地抓着:“阿刃!你回来……阿刃……阿刃……”
“阿刃。”
又一声呼唤传来,这次却近在耳边,带着真实的温度。
她艰难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俯身望着她。杨静煦的手轻轻覆上她滚烫的额头,眉头微蹙。
“你在发热。”
杨静煦的声音平静,但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泄露了她的心绪。
赵刃儿正要起身,却被轻轻按住。这个动作让杨静煦想起这些天来,自己只顾着沉浸在惶恐中,竟未察觉身边人的异样。
“让我看看伤口。”她的声音依然镇定,但解开衣带时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内心的波动。当看到包扎的布条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白色布条已被黄浊脓血浸透,散发出腥腐气味。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怔愣片刻,才抬起赵刃儿的手臂轻轻解开被胡乱绑住的结,她的指尖在布条边缘停留片刻,深吸一口气后才轻轻揭开。未愈合的伤口已然红肿发亮,浑浊的脓液不断渗出,在皮肤表面凝结成薄薄一层黏腻的湿痕。杨静煦的脸色泛白,心口像是被什么揪紧了。
“伤口化脓了。”她起身时衣袖不经意擦过眼角,声音依旧平稳,“我请二娘来看看。”
悔恨在转身的瞬间几乎将她淹没。若是那日没有争执,若是这些天能多关心她的伤势……
赵刃儿望着她挺直的背影,恍然一瞬,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小公主后颈淌着殷红的血,却始终昂着头,用幼小的身躯为她筑起一道屏障。
“火毒外发。”谢二娘的声音将赵刃儿从恍惚的回忆中惊醒。她仔细查看伤口,神色凝重,“必须立即清创排脓。”
张一娘闻声赶来,见状立即吩咐:“三郎,去取井华水。四娘,将我房中的烧酒取来。”
“再去采些新鲜的马齿苋。”二娘接口道。
贺三郎立即转身去打水。柳四娘忙去取酒。
二娘取银刀在烛火上烧红,又用老酒净手。
“清创时会很疼,”二娘轻声将一节甘草枝塞进赵刃儿嘴里咬着,“忍着点。”
灼热的刀尖划开红肿的伤口,赵刃儿狠狠咬着口中木棍,额间冷汗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濡湿了额前的碎发。
杨静煦站在一旁,双手在袖中紧握,指节泛白。愧疚如针刺般扎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