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奉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晨光透过殿门,在她浅绿色的官袍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他继续问道,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你前番厘清户部度支司账目,于钱粮事务已显章法。方才李中丞与张侍中所奏,你都听到了。朕来问你,若派你前往查证此事,你当以何为先,又以何为本?”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几位重臣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程瑾垂下眼睑,脑中思绪飞转:
陛下要的不是查案细则,而是她对此事的根本认知。账目可伪,民情难欺,二者印证方能触及真相。
她抬首,声音清越:
“回陛下。臣以为,当以‘账实相符为先,以‘民情真伪为本。”
持笏的指尖微微用力:“账册可饰,民情难欺。臣此行必以《仓部格》为准绳,既要核验凭证、比对仓储,更要深入乡野、明察暗访,丈量诸环节与朝廷法度偏离几何。”
言毕,她深深躬身:“伏请陛下圣裁。”
话音落下,在空旷高耸的殿宇中回荡、消散。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愈发深沉、几乎能吞噬心跳的寂静。
侍中张济垂眸而立,面色沉静如水,紫袍下的手指却微微收拢。他比旁人更清楚,陛下此举绝非一时兴起。昨日圣意暗示程瑾入朝时,他便觉察其中必有深意,却不料竟是为今日这般局面铺路——看来陛下是要将这整饬仓廪的重担,交付到这个年轻人肩上了。
他细细回想这数月:初入省阁时批阅文书尚显生涩,待祥瑞奏报时已能写出“实在之祥瑞”这般警策之语;前番奉命核查户部账目,更是将错综复杂的漕粮数目梳理得条理分明;近来拟写贴黄,日渐精到,总能直指要害;如今在御前对答,既能把握查案根本,又懂得制度要害,此子确已窥得为政之要,非吴下阿蒙。
李中丞闻言眉头深锁。三日前密奏时,陛下只命他朝会时提出此案,却未言明后手。此刻方知,圣意竟是落在他身上。
他审视着殿中那道青色身影,忽然了悟——这般年轻的官员,既无派系牵扯,又急需为家族戴罪立功,确是清查仓廪的最佳人选。只是这担子,未免太重了些。
“善。”
仅仅一字,却重若千钧,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位朝臣的耳中。
李奉璋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当即下旨:
“左补阙程瑾,所奏甚合朕意。着授京畿仓廪按察使,往京南等县按察。许专疏奏事,一应仓廪事务皆得查问,六品以下官员可先行奏劾!”(借鉴《唐六典》,谏官系统官员常奉特敕出任巡察使职,是“以本官充使职”的典型人事安排。《监察六条》规定监察御史“得专达劾奏”。)
这道旨意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年轻人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一位须发稀疏的老臣以笏板掩面,对身旁的同僚低语,“可这仓廪里的学问,岂是背熟《仓部格》就能参透的?那‘时估如何采定,‘品等如何拿捏,这里头的分寸,可不是书本上能学来的。”
“正是此理。”另一人微微颔首,“州县那些积年的老吏,哪个不是油锅里捞出来的铜钱?只怕这位程补阙到了地方,连一本准称的斛斗都见不着。”
此时,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须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