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八年,十月末。
汴京的深秋,已是一副萧瑟模样。金明池里,夏日接天映日的碧荷,如今只剩几茎枯梗,在愈发凛冽的北风中无力地摇曳,发出“咔嚓”的细微脆响。御街两旁,高大的槐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黄叶,光秃秃的枝桠如同铁画,直指灰蒙蒙的天空。风从北地长驱直入,卷起阵阵尘沙,打在行人匆忙的脸上,带着一股子干冷的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万物收敛、严冬将至的肃杀,连往日最喧嚣的街市,似乎也在这日渐寒冷的天气里沉寂了几分。
就在这样一个时节,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终于为林静打开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出来,身形比进去时清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衣裙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连日的忧惧、有限的饮食,在她脸上留下了显而易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冷静审视过化学试剂、辨别过药材真伪、也曾在破庙中因同伴消失而惊惶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这牢狱之灾重新淬炼过。惊惶与脆弱被压在眼底最深处,浮上来的是异乎寻常的沉静,以及在这沉静之下,仿佛永不熄灭的、冰冷的火焰。那是一种被磨砺过的坚韧,一种看清了某些残酷规则后的清醒与决绝。
陈启明就等在门外,牵着一匹马,沉默地看着她。他快步上前,将一件早已备好的厚实棉披风为她仔细系上,动作略显笨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出来了。”
林静点了点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微微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深秋的凉意,夹杂着汴京城特有的、混合了尘土、炊烟与隐约炭火的气息,并不算多么清新,却是自由的。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火焰似乎更亮了些。
“里面的‘规矩’,”她轻声说,声音因久未多言而略带沙哑,“比外面更寒人心。”
陈启明心中一紧,想问问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却又怕触及她不愿回想的细节,只沉默地点点头,接过缰绳:“我们先回去。”
兄妹二人并肩走在回返寓所的路上,一时都无话。脱困的庆幸是真实的,但这份庆幸之上,却笼罩着一层更浓重的、对前路未卜的忧惧。这汴京城,他们费尽心力才勉强立足,转眼间却又险些被彻底倾覆。权力的游戏如此残酷,他们这两个意外坠入此间的棋子,下一步又会被摆向何方?
行至州桥附近,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哗议论声钻入耳中,打断了他们的沉思。几个看似南来北往的行商,正围着一个冒着滚滚白气的热汤摊子,声音不高不低地谈论着,神情间带着市井小民议论朝堂秘闻时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谨慎的神秘感。
“奇了!听闻政事堂昨日吵翻了天!”一个裹着厚棉袍的商人啜了一口热汤,压低声音道。
“可是为赵相公出镇邓州之事?”他的同伴立刻接话,显然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正是!原定行程就在这几日,行李车马都备好了,可今日却毫无动静!我有门路的朋友从枢密院那边听来消息,说官家似乎……临到关头改了主意!”先前那人说着,还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噤声!此等大事也敢妄议……”旁边一位年长些的连忙劝阻,自己却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怕什么,汴京都传遍了!”那商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声音反而略微提高,“说是官家觉得朝中离不开赵相公这等老成谋国之臣,要留他下来,整顿……整顿某些不成体统、蠹蚀国本的事!”他刻意在“不成体统”和“蠹蚀国本”上加重了语气,引得周围几人纷纷倒吸凉气,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陈启明的脚步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他倏地转头,与同样面露惊疑的林静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震动。
赵普未曾离京?!
这与他脑海中那份来自未来的“剧本”——《大宋启明计划》手稿上的白纸黑字——截然不同!历史在这里,硬生生地拐了一个弯!
心中的惊涛骇浪尚未平复,他将林静送回略显冷清的寓所,嘱咐她好生歇息,自己则强作镇定,依前往度支司点卯。然而,一踏入那熟悉又陌生的衙署门槛,一股不同于往日的、混合着紧张、兴奋与某种窥探欲的诡异气氛便扑面而来。往日里各自忙碌、或至少表面上循规蹈矩的书吏们,此刻三三两两地聚在廊下、墙角,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但那闪烁的眼神、眉飞色舞的表情,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活跃。
“……看来留任是真的了,并非空穴来风。”
“何止是留任!听闻权柄更重了,专司北面边事与……钱谷审计……”
“李相那边的人,今日脸色可都不太好看,尤其是孙侍郎那边,听说一早上都阴着脸……”
“往后啊,这度支、盐铁的钱粮流向,怕是要多一双,不,是多好几双眼睛死死盯着了……”
“嘘……慎言,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