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自得一字一顿:“在关于严自乐的死上面,我们都是凶手。”-
严自得选择来到这个国度最南面的贫民区。
这里聚集着一切被社会抛弃的人,他们靠偷窃和营养液维生。在媒体的话语里,他们是被社会抛弃的人。
科技日新月异,但只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停止了发展,垃圾遍地,街道臭不可闻,霓虹灯鬼影似得闪烁。各种法律之外的交易在这里进行。
但严自得来这里也并非为了什么交易,他也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严自得很清楚,从他抵达到这片区域开始,他身后就多了许多严馥安排下来的人。
和当时的严自乐一样。
妈妈到现在都天真地认为自己和十五岁的哥哥一样,践行的只是一场短暂的逃离。
但严自得本意并非如此。自从严自乐死后,他便不能接受自己作为严自得生活在严家。他在这里找了一间破旧的公寓房住下,房子狭小背光,他囤了大量营养剂,白天常在昏睡,梦里是光怪陆离的梦。他这段时间总是梦到太多人,那些人将他围成一个圈,全都紧闭着嘴巴,泫然欲泣地望他。
严自得有时在哭,有时也沉默,但大多时候他都在喋喋不休地发问。
在梦里,他像有一千张嘴巴,它们震颤、嗡鸣、哀嚎。严自得总在精疲力尽中清醒。
醒来后严自得就会去到楼下,他背包鼓鼓囊囊,他给饿到只剩皮包骨的小孩食物,金钱,又给身体受伤小孩以救治。在天气好时他还拿出常小秀的童话书带着他们在大树下阅读,他朗读给他们追彗星小孩的故事,树荫下小孩仰起脸,问着和当时的他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他要追那个星星呀。”
“就是就是,不如追点钱,追点蛋糕什么的,这追到了还能有用呢。”
严自得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们长大了就会知道。”
里面有个稍显年长的女孩问:“那我们要长多大呢?”
她说:“哥哥,我们已经不算是小孩了,知道面包是要通过工作才能换到钱才能得到,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给我们很多容身的地方,我很多时候都感觉我们这群人站在世界的背面,没有人愿意转过头来看我们。大人们将我们背弃,政客们将我们隐藏,又或者是当成工作,当作战利品。我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依旧不算是大人吗?”
她又问:“那哥哥你现在算是大人吗?你能理解吗?”
严自得盯着她的脸庞,恍惚间天旋地转。他无言。
很久之后他才说。
“很抱歉,我也不理解。”
小时候常小秀告诉他这是寄托,按近义词来替换,这又是可以是方向、理想、人生所求。严自乐为此追逐过,他逃离,又从山坡上滚下,他身上种满疑问的种子,齐齐发芽,齐齐作痛,却依旧没有寻找到。
严自得在很多时候都在想,是不是因为严自乐没有找到这枚彗星,没有让他一直奔跑,才导致到现在这样的结果?还是因为严自乐已经抓住这颗彗星,这颗彗星拖着他坠下呢?
严自得不知道。
他有时又想,是给予给他爱不够分量吗,但在那一晚他反反复复听了那么久常小秀留给他的视频,为什么还是要如此决绝选择离开。
问号的种子移植到了严自得身上,但他实在不及严自乐聪明,他找了很久,久到种子发芽、开花,在他身上郁郁青青,汲取掉他大半的营养,严自得还是寻找不到答案。
最后他只是用了常小秀的话来回答:“但我想,可能这就是什么理想吧,人生所求之物之类的。”
小女孩眼睛亮晶晶,她瘪瘪嘴,“这也太大了,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在严自得离开时,他们围住他要获得他的姓名,严自得告诉他们:
“我叫严自乐。”
在快要抵达十九岁的那段日子里,严自得就这样地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照镜子,不看自己,但写日记的习惯却一直保留。
他拿来那本由严自乐粘好的册子去写,日记里最高频出现的词只有一个名字:
严自乐。
贫民区里的小孩叫他自乐哥哥,严自得在日记里也写严自乐,严自乐三个字像空气萦绕在他周身,在很多时候,严自得都快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问号的根茎依旧紧抓,严自得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屋内,他昏睡,做梦,大剂量的语言的在梦里蒸发,醒来时又是浑身酸痛。他流眼泪,泪水蒸发,严自得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之蒸腾。
严自得变成一个哑巴,一位瘸子。离十九岁越近,他就越没有办法出门,他蜗居在黑暗里,幻想在这里滋生。他变成赤条条的影子,祈祷严自乐能踩在他身上,成为人,拥有一条用不将他叛离的影子。
这段时间应川、孟岱也常给他打来电话,严自得刚开始时很少接通,但朋友们太拥有坚持不懈的力量。在一个无眠的夜晚,严自得接通,电话那头是孟一二,他告诉严自得自己今天和同学们去秋游,说好想念你呀,自得哥哥。
严自得没有说话。
后来电话被一一传递,严自得听到孟岱以大人的身份叹气,说严自得——但叫了他名字后跟的只是沉默。
原来沉默是场瘟疫,能通过频率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