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娘没有否认。
于是楼厌就看到衡弃春撩开了那面扰人的纱帐,清目垂泪,映着血光的珍珠从他的眼角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
衡弃春抬起泪眼,珍珠滚落在锦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近乎痴缠地看过来,“夫君怎会这样想?”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楼厌的脸颊,语气里隐含泪音:“娶我那日你说过,不管我出身如何,此生只爱我一人,我们已经结发十几年,你怎么能……疑心我要害你?”
风声作乱,床帐肆意翻卷,素色纱帐与衡弃春的白发交缠在一起,令人觉得眼花缭乱。
楼厌鲜明地感到这句身体已经抖了起来,他颤抖着扶住廊柱,站在离衡弃春两步远的位置,看似冷静地垂目看着他。
他甚至以为谭承义在顾念他们夫妻多年的旧情。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去,楼厌就看见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右手,劈落的一瞬间有如电光火石,等到他反应过来谭承义在做什么的时候,一记耳光已经直直地批上了衡弃春的侧脸。
空气里炸开一声脆响。
衡弃春无法躲避,生生受了这一记,那面苍白薄蝉一样的瞬间肿起一层红痕,血腥味散开,将先前的莲香遮了个严严实实。
——师尊。
楼厌下意识地在心里嚷叫。
衡弃春这一次没有应他。
他脸色泛白,眼睫轻轻颤抖,垂眸之际忽然又滚下一颗泪珠。
不知是不是被血月的光映照,楼厌竟觉得那颗凝出来的珍珠是红色的。
他的指尖一再收紧,却始终都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
潭承义此时在犹豫。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良久,衡弃春抬头,挂着一滴血泪看他,神情凄惶而又悲怆,“夫君误以为我要轻生,将我从从浮珠河救回来那日许给我的诺言,竟这样忘了吗?”
原来是这样。
溪娘也是一只被捡回家的妖。
楼厌猛然想到自己上一世的遭际,心头忽然涌上一层浓浓的悲意——看来这样的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果然,他看见自己向前挪了一步,伸手钳住衡弃春的肩膀,硬生生将当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拖下了床榻。
他深知,谭承义就在这一夜与溪娘决裂。
外面一轮血月被阴云遮蔽一半,天际一片红雾,阴气浓郁,看起来又将下雪。
府上一片悄寂,院中寂寥无人。
谭承义扯着溪娘的头发,将她一路掼到院子里,单手推开紧闭的院门,指着外面那条漆黑的石巷,说:“滚,滚出去!”
“夫君,你不能赶我走……”溪娘被他甩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伸手攀住了门前的廊柱,哀求道,“萋萋还病着,至少让我再看她一眼……”
“你是妖。”谭承义毫不留情,冷脸说,“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厌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庭院当中,心口忍不住颤了颤。
妖非善类,的确不只他这么想。
这道题衡弃春教过他,然而他口不能言,无法替那只名叫溪娘的蚌精剖白半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被迫抬起,指天威胁:“再不滚我就请虚生道长前来做法!”
衡弃春单手扶住廊柱,风雪未落,而他仿佛已经被淋湿了浑身的衣袂,以至摇摇欲坠。
他用那双清润的眸子凝视着这一切,从檐下被雪水浇灌的那丛腊梅,到谭萋萋房中透出来的一灯昏暗烛光,再到楼厌指向血月的那根微微颤抖的手指。
而后他转身,在一颗血色珍珠坠地之后关门离开。
院门“吱呀”一声阖上,楼厌猛然回神,听见了外面的念唱声。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是溪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