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不忍心看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去完成那场注定鲜血淋漓的、骨肉相残的悲剧。
显然,她心底那份被压抑的善良与温情,正在与对邀月根深蒂固的复杂情感激烈地搏斗着。
楚曦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点破这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伸出手,轻轻将怜星拥入怀中,好像要给她一个安慰和依靠,又像是姐弟之间的玩闹。
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窥视之后,才在怜星耳边,用极其轻柔的声音低低地道:“二师父,相信我,我会有分寸的。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我定会仔细分辨,绝不会错杀一个无辜之人。”
他的声音很稳,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怜星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才低声回应道:“总之……你要先保全自己。真的到了那时候……也只能是你杀了他,不能……不能是他杀了你。”
“弟子明白。”楚曦拥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声音轻得像拂过玉兰花瓣的风。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怜星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嗯”了一声,从他怀中退开半步,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从容:“曦儿,你快回去准备一下吧。准备好之后……就来我那一趟。我搜集了一些关于江鱼,还有他身边那些人的情报,或许对你有用。你……一起带上。”
“好,弟子记下了。”楚曦知道这已经是她能提供的最大帮助了,脸上立即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正好,弟子也有些东西想要交给二师父。”
第120章移花劫(三)若要求财,尽管朝我头上……
楚曦快步回到自己房中,反手仔细将门带上。确认无人跟来之后,才开始环顾这间他独自住了许久的居室。
窗明几净,陈设清雅,空气中还萦绕着淡淡的墨梅冷香。
念及此去江湖,或许再无归来之日,楚曦手下动作便更细致了几分。外出必备的银钱、各类疗伤解毒的药品、用于易容改装的精巧行头,还有几件看似不起眼、关键时刻却能派上大用场的小玩意儿,都被他分门别类,一一清点好,谨慎地收入了随身空间之中。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那本看了一半、还夹着干枯花瓣的闲书上,指尖在那微卷的书页上轻轻拂过,思忖片刻,还是将之一同妥善收起。
做完这些,他才郑重地走到靠墙的多宝格前,取下了放在顶层的……一个看似并不十分起眼的紫檀木匣。
匣子上的雕花纹路并不精致,甚至带着几分粗粝古朴的意味。楚曦指腹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眼中却忍不住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情。再次确认所携之物并无遗漏后,他便双手捧着木匣,穿过长廊,直达怜星的住处。
殿内静悄悄的,却远远不如邀月居所那般清冷肃杀,反而于无声处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几扇雕花木窗半开着,微风拂过,带起纱帘轻轻摇曳,也送进了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几案上随意放着几卷摊开的书册,旁边还搁着一盏喝了一半的清茶,杯沿留着极淡的唇印。
怜星正端坐在临窗的玉案前,望着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玉兰出神,侧影在透窗而入的天光里,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楚曦没有惊扰她,默默放轻了脚步,在她对面的蒲团上轻轻坐下,将那个木匣小心翼翼地置于玉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响。
微风撩动怜星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也拂过案上摊开的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似乎终于从长久的凝望中抽离,眼睫微颤,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立即落在了那个突兀出现的紫檀木匣上:“曦儿,这是……”
“只是些小东西。”楚曦的声音温润而平和,“但……是弟子亲手准备的,送给您。”
怜星的目光在那匣子上停留片刻,眼底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些。她并未立即去碰触那匣子,反而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随后,她才抬起右手,缓缓打开了匣盖。
匣内并无金银珠玉,亦非神兵利器。
柔软的锦缎上……整齐地躺着好几个彩塑的面人。
这几个面人,用色鲜亮,姿态各异,或拈花浅笑,或凝神抚琴,或执剑起舞……尽管衣饰繁杂,五颜六色,但每一个小人,都能清晰地看出是怜星的模样。甚至眉宇间那抹她特有的、带着淡淡疏离与温柔的神韵,都被捕捉得纤毫毕现。
更巧妙的是,所有面人的左手与左足,都借着宽大的衣袖和飘逸的裙摆做了恰到好处的遮掩与修饰,既保留了那份独特的韵味,又丝毫不见残疾的窘迫,反而因那份含蓄的遮挡,更添了一种欲说还休、惹人怜惜的风致。
“太……太像了。”怜星的目光久久流连,指尖悬停在半空,不知该先拾起哪一个,“曦儿,这些……你是何时做的?”
光只是这样看着,她就已然明了,这些面人之中,每一个必然都耗费了难以想象的心力,绝非一日之功或是随手为之。
楚曦微微垂眸,拿起其中一个面人,在怜星眼前晃了晃:“上次我们……咳咳,偷偷溜出绣玉谷去看灯会,弟子瞧您挺喜欢这个,回来之后,就试着私下做了些。手艺粗糙,让二师父见笑了。”
“弟子想着,只盼着……弟子不在宫里的这些日子,这些小人儿能代替我陪着您,看看书,赏赏花,权当给您解个闷儿。”他微微弯起唇角,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却又透着远行前的不舍与郑重。
怜星伸出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其中一个穿着鹅黄衣裙、正在吹笛的面人:“曦儿,你有心了……真的……我很喜欢。傻孩子……竟这般费心费力……”
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半晌,她才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道:“江湖路远,你此去,万事……定要当心。莫要逞强。若……若遇到实在难以解决的困难,除了‘铜先生’,或许……可以试着找找他身边的‘木夫人’。”
楚曦立刻会意,这“木夫人”,想必就是怜星为自己准备的、便于在暗中给予他帮助的化身了。当即点了点头,郑重应道:“弟子都记下了,多谢二师父提点。”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该收下的……也已收下。
殿内沉寂了半晌,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担忧,也再拖延不得了。
楚曦缓缓站起身来,理了理微皱的衣摆,对着怜星深深一揖:“二师父,保重。”
怜星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似乎想再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最终却还是有些无力地垂了下来。她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页,递到楚曦手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都是关于那人的……你快去吧,不然,她定要不耐烦了。”
“一切……小心。”
“嗯。”楚曦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后决然转身,大步离去。
移花宫宫规森严,其他女弟子虽有心为楚曦送别,却也都不敢擅自行动。只能远远立于廊柱之后或隐于花影之间,默默目送他渐行渐远。直到他挺拔的身影在远处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亦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唯恐触怒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宫主。
绣玉谷,移花宫,此刻已然化作楚曦身后一抹淡去的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