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就会象上帝一样,
在这宇宙的废墟上漫步;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行动,
我是尘世生活的造物主。[24]
使我们感到惊异的并不是上述思想的深度,因为人类幸福和个人的完善、人的自豪和尊严,是那个时代已经达到的成就,而是在于这些出自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这不仅反映了马克思深邃的精神世界和出众的才华,而且表明,他的道德水平的起点是很高的。
但是,不能由此得出结论,马克思以后的全部思想,只是用经过筛选过的材料来论证他的道德理想,用价值判断来代替科学判断。事实上,一个高尚的道德理想,可以成为个人行为的动机,成为使他与同时代的人相比,具有更大的实现某种任务的可能性,但不能成为一种科学理论产生的最终原因。马克思主义是科学,它关于彻底消灭剥削,实现共产主义的理论,是包括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在内的完整的严密的科学体系。这种学说不是马克思的个人道德理想的实现,更不可能是他少年时代理想的实现,而是在批判地继承人类优秀文化遗产,总结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经验基础上产生的。推动马克思发生两个转变并创立马克思主义的并不是自己的道德理想,而是他积极参加了当时的实际斗争和进行艰巨的科学研究。马克思所肩负的历史任务是要把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科学,而这个过程的特点,正好是要排除各种各样的空想社会主义学说,其中包括以公平、正义等道德观念作为论证社会主义根据的学说。
1844年初,马克思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它的一个重大成果是前面分析过的《手稿》。能说《手稿》中的社会主义是伦理社会主义吗?不能。《手稿》中确实包含着道德评价和道德谴责,它讲到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度下的人的价值和人的贬值、物的世界的增值和人的世界的贬值,论述了货币作为中介所引起的是非颠倒和道德沦丧,抨击了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对人的漠视,等等。但是《手稿》中关于资本主义必然为更高的社会形态所代替的依据,主要是建立在经济分析的基础上。马克思并不是把人作为伦理的主体,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看成是道德的关系,而是强调“所有者和劳动者之间的关系必然归结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经济关系”,并且把经济利益上的敌对性的对立、斗争看成是社会组织的基础。[25]事实证明,马克思是把社会主义看成是私有财产的矛盾及其运动的结果,而不是单纯作为一种伦理要求。
从《手稿》中阐述的关于经济和道德的关系来看,马克思也是排斥“伦理社会主义”的。他在《手稿》中把道德同宗教、家庭、国家、法等并列,作为受生产的普遍规律支配的因素,并且明确反对把道德当作评价经济现象的依据。例如他在驳斥米歇尔·舍伐利埃,指责李嘉图讲政治经济学撇开了道德时指出,“李嘉图使国民经济学用它自己的语言说话。如果说这种语言不合乎道德,那么这不是李嘉图的过错。当米歇尔·舍伐利埃讲道德的时候,他撇开了国民经济学;而当他研究国民经济学的时候,他又必然实际上撇开了道德。”[26]由于经济和道德属于两个领域,各有不同的尺度,可能发生矛盾,但它们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如果国民经济学同道德的关系不是任意的、偶然的因而无根据的和不科学的,如果它不是装装样子的,而是被设想为本质的,那么这种关系就只能是国民经济学规律同道德的关系”,事实上,“国民经济学和道德之间的对立本身不过是一种假象,它既是对立,同时又不是对立。国民经济学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表现着道德规律。”[27]这就是说,每个社会的道德内容同经济基础从根本上说是一致的。
当然,唯物史观的创立是一个艰苦的探索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不仅在《手稿》之前,即使在《手稿》之中,都存在着明显的不成熟之处。正如我们在关于《手稿》的主题和对主题的论证中指出的,马克思把异化的社会、异化的人、异化的劳动同真正的社会、真正的人、真正的劳动对立起来,残留着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经济的分析和道德上的评价有时混在一起。但是不能认为《手稿》是伦理社会主义,因为《手稿》虽然不完善,但它着眼于经济分析,并且强调整个共产主义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28],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伦理社会主义。
特别要指出的是,不能根据《手稿》论证中的不成熟之处,把它作为马克思主义伦理化的根据。《手稿》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完成形态,而是正在形成过程的标志。随着唯物史观的全面创立,《手稿》的缺点得到克服。例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完全从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矛盾冲突中引出共产主义,并且明确地指出,“共产主义者根本不进行任何道德说教”,“共产主义者不向人们提出道德上的要求,例如你们应该彼此互爱呀,不要做利己主义者呀等等”[29]。后来恩格斯在为马克思《哲学的贫困》所写的德文版序言中,专门讲到这个问题,他说马克思不是把他的共产主义建立在道德感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必然的、我们眼见一天甚于一天的崩溃上”[30]。道理很清楚,以抽象的道德要求作为根据,全部剥削制度、全部以阶级对抗为基础的社会,以及它由一种剥削生产方式向另一种更高的剥削生产方式的发展都必须遭到唾弃。这完全违反了历史的辩证法。
我们反对用道德原则来解释马克思主义,反对把马克思主义变成道德戒律,但并不否定道德理想的意义。马克思主义有自己的伦理学、有自己的道德原则,其中包括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道德原则。但是道德原则,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而是刚好相反。
由于异化劳动理论在《手稿》中占有重要地位,因而从《手稿》发表以后,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异化成为广泛争论的问题。
异化问题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当然可以讨论。特别是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角度说,研究异化概念在唯物史观形成过程中的作用和演变是有意义的。从异化上升到异化劳动是唯物史观形成中的一个环节,离开了对这个过程的探讨,很多问题说不清楚。但是不能用异化观点来解释马克思主义,把全部马克思主义说成是一种异化理论。而这一点恰好是在西方比较流行的观点。例如,伊波利特就说:“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那里借用来的异化概念,是整个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基本概念和源泉。我认为,从这个概念出发,把人的解放规定为人在历史过程中反对人的本质的一种异化(不管这种异化采取什么形式)的积极斗争,就可以最好地说明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马克思的主要著作《资本论》的结构。”[31]卡尔维兹在《卡尔·马克思的思想》中完全是重复这个观点,把异化范畴看成是没有任何变化的一以贯之的东西。他说:“马克思早在青年时代就从黑格尔那里接受下来异化这一哲学范畴,构成他的成熟时期的这一巨著的骨架。”还说:“马克思把异化问题转移到了政治经济学领域。《资本论》不外是包括经济领域的异化在内的根本异化理论。”[32]
问题不仅涉及《资本论》,而且关系到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性质问题。例如,吕贝尔在《卡尔·马克思。思想发展史概论》中就宣称,《手稿》中的异化概念是“掌握和理解这位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后来全部著作的钥匙”[33]。弗洛姆也认为,“要理解马克思,最重要的是看到写《经济学哲学手稿》时的青年马克思和写《资本论》时的老年马克思怎样始终把异化概念作为自己思想的中心点”[34]。
上述把异化作为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钥匙”、“中心”,从异化中引出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和社会主义革命学说,把马克思主义变成一种关于异化的理论的意见很难令人同意。如果这样,马克思主义就不是一种科学学说,而是建立在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异化概念上的纯粹思辨结构。谁都知道,马克思用了40年时间写作《资本论》,着力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规律;用了毕生精力探求无产阶级彻底解放的理论。这些研究都是以客观事实为依据,建立在对大量材料概括的基础上的。
事实上,在《手稿》中,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的思想同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异化观是不同的。马克思不仅由异化上升到异化劳动,而且始终把批判锋芒指向资本主义制度。马克思以资本主义私有制为对象,以资本和劳动的对抗为中心,通过工人同自己的产品、同自己的劳动的对立,以及工人和资本家的关系,揭示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非人地位。而且从异化到异化劳动只是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片断,把它从总体中孤立出来是不适当的。
三、《手稿》的历史地位
任何一门科学都包括两个方面:历史和理论。化学有化学理论,也有化学史,物理学有物理理论,也有物理学史,其他如生物学、医学、天文学、地质学等无不如此。因为每门科学既有自己特有的范畴、规律,又有发现这些规律的过程。从认识史的角度说,没有没有历史的科学,也没有没有科学的科学史。
马克思主义也是如此,它既有理论又有历史。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无非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创立、发展的过程。离开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也就没有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反过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无非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和继承人,以及众多的马克思主义者总结自然科学和革命实践经验,长期进行理论探索和研究的结晶。如果不经历创立、成熟、发展的过程,就不可能有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原理的出现。所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和它的历史是不可分的。可以这样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不过是以历史形态出现的原理,即处于形成过程中的原理;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每一个范畴、原理,都包含着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因为它们都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是经历了一个过程。
但它们之间有区别。例如要研究马克思如何创立唯物史观,必须再现马克思的思想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发展过程。它有着严格的历史顺序性和精确的时间观念。而原理不同,它撇开历史认识过程中的偶然因素,撇开不成熟的东西,只讲它已经规律化的东西,即它的根本范畴和规律。在原理中已经规律化的认识,在历史中必须作为过程,而在历史中作为过程的东西,在原理中必须凝结为概念、范畴、规律。这样就产生了一个矛盾:在原理中作为不成熟的东西被摒弃的,在历史中必须保留,否则,就不能说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进程。
我们在前面指出了《手稿》的不成熟之处,但并不贬低它的意义。在马克思主义形成过程中,《手稿》无疑是一部重要作品,它既不是对以前发展阶段的偏离,也不是一个天才思想家的灵感迸发和转瞬即逝的火花,而是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环节:它标志着从《莱茵报》开始的两个转变的基本结束,又是进一步创立包括三个组成部分在内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开端。
《手稿》是在前一阶段已经达到的成就的基础上前进的,特别是继续发挥了《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重要论点。马克思在谈到《手稿》内容时说:“在《德法年鉴》上,我也十分概括地提到过本著作的要点。”[36]但是比起在《德法年鉴》上发表的文章,《手稿》向前跨进了一步。这不仅是指在思想深度上,在某些问题的阐述上,而是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产生了一些具有重要意义的变化。
马克思向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转变同马克思主义科学体系的创立,是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两个阶段。马克思的两个转变中,就孕育着创立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重要前提和因素,但还不是这种创立过程本身。
马克思并不是为了创立思想体系而从事理论活动的。但把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科学,这是一项包括几个理论领域的任务。历史的经验以及马克思本人的经验都表明,如仅仅局限于哲学领域,这个任务是无法完成的。《手稿》的意义在于,它改变了由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德国古典哲学和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所表现的三者分离状态,试图把政治经济学、哲学、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相互论证、相互补充的整体。当然,这种结合开始是不完整的、不完善的,而且包含着矛盾,但它却预示了一个新的方向。
西方有些学者把这种结合的过程看成是倒退,力图倒转这种进程,拆散这种结合。他们把政治经济学从马克思主义中驱逐出去,单纯回到哲学,回到被大大缩小了、歪曲了的哲学即所谓“人学”,把马克思主义变成一种关于人的本质、人的价值的纯伦理的抽象思辨,而且居然以《手稿》为据。事实上《手稿》的特点和重要意义,正好在于结合,而不是分离。
马克思在《手稿》中继续发挥了他在《德法年鉴》中提出的主题,但把这种论证开始转移到经济学的基础上。这就为他在1842年《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中提出的寻求对共产主义的“理论论证”,真正找到了一个坚实基础。我们重视哲学作为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指导作用,但社会主义革命的必然性存在于经济之中。正如恩格斯说的:“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学中去寻找。”[37]
《手稿》中存在着人本主义因素,但它的发展趋势是历史唯物主义而不是人本主义。马克思当时虽然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同费尔巴哈的重大分歧,但实际上在许多重要观点上都超出了费尔巴哈。《手稿》进一步发展了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开始提出的关于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原理,在解剖市民社会,即对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和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中,形成了许多重要思想。例如,马克思关于劳动是人的本质,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的观点;关于整个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的思想;并开始触摸到生产关系——人的异化,只有通过人同他人的关系才得到实现和表现,并试图分析社会的结构,即物质生产对全部上层建筑各种形态的决定作用,等等。特别重要的是,马克思还强调了历史的辩证法。他反对古典经济学派“不理解运动的相互联系”,把竞争与垄断、营业自由与同业公会、地产的分割与大地产对立起来的形而上学方法,也不满意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因为“他只是为那种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39]。马克思在《手稿》中,用矛盾的观点分析私有财产的本质、揭示无产者和有产者的对立,分析资本和劳动由直接或间接的统一到对立的历史过程,分析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各种矛盾及其解决的途径,以及把人类社会向共产主义的发展看成是否定之否定的过程,等等,尽管有的地方带有思辨的痕迹,但表现了力图从现实的历史本身寻找辩证法的趋向。
《手稿》中无疑也包含一些不成熟的东西。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马克思的哲学思想、经济学思想、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发展不是绝对平衡的。到1844年写作《手稿》时,马克思对哲学进行了近十年的研究,而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却刚刚开始。因此,当马克思试图把它们结合在一起时,不可能立即形成一个完整的、严密的、逻辑上一贯的整体,而必然包含着矛盾和不相适应的地方。但往后的发展并不是对《手稿》的消极否定。它虽然在理论和方法上摒弃了《手稿》中的某些观点,但包含了《手稿》已经取得的成就,是沿着《手稿》开辟的从生产劳动中寻找历史根源的方向前进的。不找到这个立足点,就不可能有唯物史观的全面建立。我们要始终记住,马克思是个严肃的学者,是殚精竭虑的热情探索者。马克思的成熟思想不是一次完成的。不管《手稿》的发现带有多大的偶然性,但从它包含的内容来说,是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的一个必然环节。离开了《手稿》和异化劳动的理论,我们是无法理解马克思如何创立唯物史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