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明的阶段性和文明的范式
专门的文明研究的创始人及其现代追随者(丹尼列夫斯基、汤因比、亨廷顿等)把文明发展解释为个别文明产生、成熟和消亡的循环过程。上述作者及其他作者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划分出活的和死去的文明的数量(从6个到20个),并提出自己为它们进行论证的证据。确定主导文明及其发展成世界文明的前景问题在西方现在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美国社会学家福山把这个问题表述为“历史的终结”。他认为,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居民(“金十亿”[15]的自由民主(经济的和政治的)和消费文化将结束历史。只有在尚未达到“金十亿”的生活水平的国家,历史才能继续。与文明的周期性不同,在这里肯定的是上升发展的观念——世界文明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生活标准基础上的形成。
福山是这样来描绘“后历史的”文明的:“……经济考量,无尽的技术问题,关注生态和满足消费者过分讲究的需求问题。”[16]但是,生态与对物质需求的无尽的考量之间能够相容吗?特别是对那些很有威望的需求的考量。我认为是不相容的。甚至发展中国家居民接近“优秀的十亿人”的“消费文化”都会引起对自然环境的人为压力,这种压力将导致现代生物圈的毁灭及由此引发的对人而言的全部消极后果。这里说的不应该是消费者过分讲究的需求的自发增长,而应该是合理需求的有意识的形成,这些需求将与大地的生物潜力相关。福山所提出的那种文明的阶段性是通向对文明而言是毁灭性的绝路。不能把文明的发展与形态改变割裂开来。
可以把对历史过程的文明论立场界定为实体论的立场。它与寻找社会生活的统一基础有关,与依据这个基础的变化而区分历史过程的阶段性有关。但是,马克思不但发现了三形态论,而且也发现了三文明论,后者就自己的原则特征而言与三形态论不一致。这一点已经证明对待历史的形态论立场和文明论立场的区别。而且,所研究的这些立场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互补充的。
与形态论不同,文明论相对于每个由它所区分出来的历史阶段而言,都不仅仅与一个基础有关,而是与几个基础有关。所以,对待历史过程的文明论立场是个综合的立场。作为一个集合概念,文明论立场标志着一系列相互联系的、但同时又是相对独立的文明范式。这也可以解释“文明”概念自身含义的多义性。
这里说的是什么范式呢?我觉得可以区分出四种文明范式:一般历史的、哲学人学的、社会文化的和工艺的范式。
第一,一般历史的范式。文明是个别的、具体的社会或它们的共同体的特殊形式。[17]与词源学相适应,文明的标志是国家、公民状况(法律权威,对社会关系的国家法律调节),以及城市类型的居民区。在社会思想史上,文明与野性、野蛮对立。文明的历史基础与农业生产(区别于采集和狩猎)、农耕的普及、手工业、商业、文字、智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工、私有制和阶级的产生、等级(纵向)关系以及合作(横向)关系等密不可分。
当马克思和恩格斯把文明描绘成社会发展的阶段时,他们也注意到“文明的野蛮”或者可以说是“文明式的野蛮”。这种野蛮表现在侵略战争中,以及对人民起义的武力镇压、恐怖主义和其他形式有组织的暴力,直到消灭和平居民、种族灭绝政策的实施。
就自己的时空坐标而言,文明(人类文明)包括以下几种:其一,各地区文明,其地缘中心或者是社会,不论它的形态类型如何(俄国文明、中国文明等),或者是这些社会的区域共同体(欧洲文明、阿拉伯文明等);其二,世界文明,其形成还处在开始阶段。在专业文献中,地区文明的界定还依赖于代表这些地区文明的社会的形态类型(古代文明、资产阶级文明等)。还有一些立场,它们把文明仅仅等同于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文明的一般历史范式采取的方针是具体的历史分析。一些研究者根本看不到一般历史(包括原始社会)和文明历史之间的区别。[18]
第二,哲学人学范式。哲学人学范式是文明论立场的核心。该范式使我们能够更加直观地想象对历史活动的形态论研究和文明论研究的原则区别。形态论立场的出发点是把个别归结为社会的认识模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理解个别社会的历史类型。形态论立场的特点是在社会体系内研究社会结构及其从属关系。文明论立场的出发点是相反的模式——把社会归结为个别,其表现就是人的社会性。文明自身把自己显示为社会的生命活动,这依赖于这种社会性的状况。所以,文明论立场的条件是指向研究人和人的世界。比如,在西欧国家从封建制度向资本主义制度过渡时,形态论立场着重注意的是所有制关系的变化,以及工场手工业和雇佣劳动的发展。文明论立场关注的是把这里所研究的过渡当作古代人本主义和周期性观念在新基础上的复兴。正是欧洲社会科学的这种思想趋向后来导致文明概念及与之相关的概念出现,如教育、人道主义、公民社会等。
在文明论立场的形成过程中,马克思把哲学人学范式提到首要地位。可以把他的那些说法看作是人的社会性的三个历史阶段的发展和更替。第一阶段——人的依赖性;第二阶段——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第三阶段——个人全面发展,自由个性。[19]
从形态论方面而言,文明的第一阶段包括西欧历史上的古代和封建主义,第二阶段是资本主义,第三阶段是马克思主义所理解的未来共产主义。然而,问题的实质并不仅仅归结为形态论和文明论三阶段论第一阶段的历史界限不一致。具有实质意义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三形态论强调的是历史过程的间断性,这个间断性首先表现在社会关系体系中的根本变革,文明论三阶段论强调的是连续性。文明论三阶段论认为,社会可以经历一系列形态论的和文明论的阶段。由此就有了文明发展的连续性,特别是以前各历史时代的社会文化价值发展的连续性。比如俄罗斯文明在这方面具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其根源可追溯到多神教时代。
第三,社会文化范式。文明概念经常被看作是文化概念的同义词,与文化同属一个类型,或者通过城市文化的概念及其具体形式(劳动分工)和结构组织而获得具体化。[20]对文明和文化关系的这种解释既有自己的依据(社会文化的继承性),也有自己的局限性。比如,文明不是针对整个文化,而是针对其衰落或上升。施本格勒认为,文明是文化的最极端和最具人为性的状态。“作为文化的有机逻辑的结果,作为文化的完成和结束”,文明带有消极的印记。[21]相反,“编年史”学派创始人之一布罗代尔认为,“文化是尚未达到自己的成熟阶段和自己的社会最佳状态,因此无法保证自己增长的文明”[22]。
从词源学上说,“文化”一词的意思是耕种、加工。所以,文化总是与“自然”对立,与人工的、由人创造的“第二自然”等同。文化的活动观念由此产生,这个观念在今天获得了专家们更多的认可。在这里,文化被界定为人的专门的活动方式、控制现实的方式,这种方式把物质创造和精神创造的实际潜力结合在自身之中。从文化的活动观念的立场可以说,文明与文化具有共同的归属,但它们不是一个东西。
前面所研究的文明是社会的一种特殊类型或者是诸社会的共同体的一种特殊类型。针对历史过程而言,文化则代表了所有类型的社会,包括原始社会。在这方面,美国社会学家亨廷顿提出的文明的定义值得注意。[23]他的总体说法可以肯定下面的表述:从自己产生的时刻开始,文明就是人的文化认同的最广泛的历史共性。还有其他有关文明和文化之间更为细微的划界。
文化是人的内在状态,文明是人的外部行为状态。所以,文明的价值根本不能永远与文化价值一致,这一点的极端表现就是“文明的野蛮”。不能不注意的一点是,在按照阶级划分的社会里,甚至在社会矛盾尖锐化的情况下,文明也是统一的,尽管文明的成果远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的。在这样的社会里,文化总是被分割了,至少可以说民间文化和精英文化,可以说亚文化群,等等。
第四,工艺范式。文明的形成和发展的方式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社会工艺(以区别于自然产生的)。人们经常在狭义的、完全是技术的意义上理解工艺。但是还有对这个现象的另外的、更为广泛的、更为深刻的理解。马克思当时就写道:“工艺学会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24]汤因比是否知道马克思的这句话,我们不清楚。但是一百年后,当他把希腊词“工艺”翻译成为“工具袋”时,他注意到,在这些工具当中,不但有物质的,而且还有精神的工具,其中也有世界观。[25]
因此,除了物质原则外,社会工艺还把精神原则纳入到自己的结构之中。精神原则就是人对现象之间虚假的和实际的联系的认识。社会工艺的精神原则发展的基本阶段与文明三阶段论的各阶段交织在一起。精神原则的一般特征是对世界的实际精神控制的水平,或者换言之,是按照人的自由向实际自由提升的运动,所谓的实际自由,就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成为所有人自由发展的条件。
社会工艺把所有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手段都纳入到自己的过程中来,其中包括:语言和其他符号体系,在传统、习俗、国家法典、技术文件中所包含的社会规范和技术规范,以及立法和法律秩序等。在这方面,文明则是人们与其对待自然界的技术工艺态度之间的技术工艺关系。
针对整体上的历史过程,文明的工艺范式与人—技术系统的发展相关。这个范式直接涉及的不但包括人的劳动功能(手工工艺、机器工艺、自控机器工艺),而且还包括人的社会化的特征——人的视野、习惯、经验、知识和错误、社会环境、生活方针和取向、社会立场以及其他许多能够把人变成社会个体的东西的变化。所以,严格地说,人—技术系统也是社会工艺的系统。在美国社会学家贝尔之后,人—技术系统发展的路标可以确定为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
我们看到,人—技术系统的发展与文明的三阶段论相一致,整个发展是一个复杂和矛盾的过程,不排除倒退运动的时期。前工业时期的劳动者(手工业者和农民)的精神世界比个体工人的精神世界无限高尚和丰富,因为后者实际上变成了机器的附属物。然而,个体工人并不是工业社会的顶峰,而只是其开始的一个环节。
今天,对科学和技术成就的工艺上的运用导致了一个新的情况,出现了对体力劳动智力化的趋势。此外,现代工人阶级不但是体力劳动者,而且也是直接加入到工艺循环过程之中的智力劳动者,比如程序员、操作员、技术员等。最新的后工业工艺正在形成。
无论用什么词汇去表示后工业发展,有一点是清楚的:马克思关于从“必然王国”向结束人类前史的“自由王国”过渡的观念依然保留其预言价值。我们只能希望,人类理性,政治家们的劳动和责任能够预防地球生物圈的日益迫近的生态灾难,尽一切力量为全球所有地区稳定(自给自足)的发展创造条件,保卫人类文明的未来。
五、小结
形态论立场是一种历史过程的逻辑,表达了历史过程的实质特征(社会的生产方式、社会关系体系、社会结构,其中包括阶级和阶级斗争等)。文明论立场表达了这些实质特征在个别的、具体的社会及它们的共同体中表现形式上的全部多样性。但是,马克思不但发现了形态论的三阶段论,而且还发现了文明论的三阶段论。相应地,可以把形态论立场界定为实体论立场。与这个立场相关的是为社会生活寻找统一的基础,并依据这个基础及其变形来区分历史过程的阶段(形态)。文明论立场是个综合性的立场。这里说的不是一个基础,而是几个基础。文明论立场的概念是个集合概念。它指的是一系列相互联系的范式,即一系列观念的研究方针。作者在文明论立场里区分出一般历史的、哲学人学的、社会文化的和工艺的范式。
马克思是在下面的形式下制订出三形态论的:原生的社会形态(原始公有制)、次生的社会形态(私有制)、再次生的社会形态(公有制)——马克思称之为共产主义社会。本文论证了对下面问题的回答:为什么原生的和再次生的形态被界定为社会形态,而次生的形态被界定为经济社会形态。提出一个关于社会关系的古老的混合主义(未区分)假说,这些社会关系构成原生社会形态生产方式的社会形式。在原生社会形态条件下,经济关系通过血缘关系来表达。还有一个关于再次生社会形态的社会文化混合主义的假定。
三形态论(三大社会形态)与经济社会形态的进步时代(小形态——狭义的形态)之间的关系获得了解释。可以断定,马克思主要是在西欧历史资料基础上界定小社会形态的。所以,不能简单地把古代和封建时代的发展阶段转移到东方历史上去。在俄国就出现了与西欧发展模式不符的特殊情况。马克思称之为亚细亚生产方式的东西是个集合概念。确实,亚细亚生产方式(克里特—米诺斯社会)先于古代希腊和罗马。但是在以后,亚细亚生产方式也和古代社会以及封建社会并列存在。不能把它的这个发展塞到西欧的图式中去。至少,古代东方和中世纪东方不是一个东西。历史过程中的西方分支和东方分支的接近是西方掠夺扩张的结果,这种掠夺扩张为世界市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这种接近直到今天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