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和批判的科学思想[48]
马克思创造了一种既是科学的又是批判的理论。然而,在对他的思想的大多数解释和进一步发展中,这两个本质特征中的一个却一直被故意忽视了。在那些以马克思的名义进行讨论或自以为是他的理论追随者的人当中,某些人只接受了马克思对他那个时代的社会的彻底批判,某些人则把重点放在了他关于当代社会结构和过程之实证的科学知识的贡献上。
属于前一个群体的人,一方面是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辩护士,他们把马克思主义发展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则是那些把实证知识看作给定的社会框架的理论附属物,并只接受青年马克思人类学观点的具有浪漫头脑的人道主义者。
属于后一个群体的人,是那些赞赏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科学的巨大贡献的科学家,但他们又未能认识到马克思的观点和孔德(ill)、李嘉图(Ricardo)及其他古典社会科学家以及现代实证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他总是对现存的理论和现存的实在形式提出在场的、彻底的批判。
马克思的大多数当代解释者们之所以未能把握他的学说的一个基本创新,其深刻根源在于我们时代的理论氛围,而且只能通过说明当代理论思维中的某些根本的区分和分化得到解释。
一
20世纪科学和哲学的发展一直受到以下三个因素的决定性影响:(1)那种引起了一场以自动化、巨大的新能源的使用和新的严格管理方法为特征的新技术革命的科学知识的加速增长;(2)通过心理分析、对原始文化的人类学研究、超现实主义和现代艺术的其他潮流,而且特别是通过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直到今天的前所未闻的兽行大爆发(masseruptionsofbrutality),对人性之黑暗的非理性方面的发现;(3)阶级社会的各种现存形式的解体过程的开始,以及意识形态与政治的作用的急速增长。
作为技术飞速发展和现代工业社会中日益增长的劳动分工的结果,科学的合理性逐渐被还原为那些只对促进和传递很特殊的领域中的实证知识感兴趣的专家们的一种狭隘的技术合理性。在使其自身摆脱神学和神话学统治的努力中,现代科学从一开始就倾向于清除各种不可证实的理论概括和价值判断。结果,便创造了一种精神真空(spiritualvacuum),在给定的历史条件下,这种真空只能用各种形式的对权力的信仰和对成功的信仰来填补。这种成功哲学,这种对手段的效用的迷恋,以及与此相伴随的对目标合理性和人性问题的毫无兴趣,是当代工业社会之精神氛围的本质特征。
现在,这一点已经变得很清楚了,虽然日益增长的施加于自然的力量、物质财富以及对某些盲目的历史力量的控制,为人类解放创造了新的历史机遇,但实证科学(工业)的物质形式却忽视了许多基本的人类需要,并为操纵人类拓展了各种可能性。技术对所有社会生活形式的普遍渗透,伴随着常规化、齐一性(uniformity)和非本真性(iy)的渗透。物质财富的增长并没有使人更加幸福;自杀、酗酒、精神疾病、少年犯罪等方面的材料,甚至表明了技术发展的程度和社会病理现象之间的一种正相关(positivecorrelation)。
显然,实证的科学技术引发了各种不可预测和不可控制的社会过程。那些并不关心其研究的更为广泛的社会背景的科学家们,完全失去了对其劳动产品的控制。创造和运用核武器的历史就是一个极端的例证。另一个例证是为了意识形态的目的而滥用科学。因此,最有效和最危险的宣传不是那些以明显的谎言为基础的宣传,而是那些为了特权的社会集团的利益的合理化而使用通过科学确立的片面真理(partialtruths)的宣传。
如果科学被原子化,被分化,失去了对整体问题的兴趣,对人的普遍价值如解放、人的协同性(humansolidarity)、发展、符合“美的规律”的生产和消除异化等保持中立,那么科学对反对这些滥用就是无能为力的。
然而,当代科学中最有影响的哲学是实证主义,根据这种学说,科学的唯一功能就是描述和说明存在(thereis),或至少在已知某些规律的情况下推论可能的存在。从科学的观点看,所有根据需要、感情、理想、伦理标准、审美标准和其他标准进行的评价,基本上都被认为是不合理的和无意义的。因此,科学的唯一功能就是为了实现别人已经制定的目的而研究最恰当的手段。以这样一种方式,科学便失去了取代历史实在之现存的各种形式并规划新的、在本质上不同的、更为人道的历史可能性的能力。由于其对目标的冷漠,它导致的只是一种权力的抽象增长和在给定的社会生活框架中的一种更好的调节。真正的框架仍未受到挑战。所以,在这种明显的中立性和所有价值取向之明显缺失的背后,人们发现了一种毫无疑问的保守取向。甚至对把科学降格为意识形态和政治的纯粹奴仆的一种消极抵抗,也可能为统治精英所接受,因为纯粹的、实证的和分化的知识总是可能以任何一种合适的方式得到解释和运用:社会最终将缺乏其批判的自我意识。
二
目前,实证主义和哲学理智主义、遵奉主义()及功利主义的其他变种,在所有那些更倾向于“心灵的逻辑”而非“理性的逻辑”的哲学家、作家、艺术家,以及那些反对展望未来富裕的大众社会中的一种非人格的、非本真的生活的人当中,正面临着强烈的反对。他们清楚地看到,权力和物质财富本身无助于人克服其焦虑、孤独,其困惑、厌烦、绝望,其精神的和情感的贫困。政治生活、现代艺术和科学中的新经验,表明了世界中的秩序和稳定性的普遍匮乏以及人之基本的非理性的在场。因而,他们强化了这样一种感受,即在实证的科学技术的所有成功之后,一个脆弱的、不可理喻的和自取灭亡的社会出现了。
作为对启蒙运动(它在某种程度上以一种实证主义的形式幸存了下来)精神的一种反动,一种强烈的反启蒙运动的态度在知识分子中获得了根基。世界没有意义,没有一种个人借以可能希望掌握它的合理模式,没有一种因果解释可以允许他预测未来。历史中没有决定和进步;全部文明史都只是日益增长的人的疏离和自欺(estraaion)的历史。人的存在是荒谬的和十分脆弱的。面对纯粹偶然的宇宙,其存在缺乏任何稳定结构,人过着一种充满了恐惧、内疚和绝望的无意义的生活。没有理由相信人在根本上是善的;恶乃是其存在的一种永恒的可能性。
这样一种反实证主义的和反启蒙运动的哲学——它在《生活哲学》(Lebensphilosophie)杂志和各种形式的存在主义中得到了最一以贯之的表达——显然是一种批判的态度,它关注的是人的个体存在的问题。然而,对“给定的”和“现存的”东西的这种反抗,倾向于成为尽可能是直接的,并避免经过实证知识和逻辑的任何中介。这种明显反理性主义的批判形式的基本观念是这样的:依赖经验科学就意味着被卷入了目前给定的实在的框架之中。另一方面,正如历史过程和人类都没有先于存在的任何确定结构一样,所有普遍知识都是无意义的。关于现在的一切都不可能从过去推出,未来也不可能基于对现在的认识而被确定。所有可能性都是开放的。设计的自由是不受限制的。
这种浪漫的反叛的批判是完全无力的。假定的绝对自由只是思想的自由;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Phenomees)中已经表明的那样,它乃是一个奴隶想象的自由。真正的批判必须从发现奴隶制之具体的实践形式开始,从考察人的束缚(bonds)和解放之现实的实践可能性开始。没有这样一种要求运用所有相关社会知识并应用科学方法的具体的实践考察,批判就只是一种异化了的去除异化(disalienation)的形式。
三
在一个根本的社会转变的历史时期,一种表达了各种需要以及各种有力的社会力量之可接受的行动纲领的理论,便成为各种极为重要的历史决定性因素之一。
马克思的理论对人摆脱异化劳动的整个历史时期来说,就起着这样一种革命作用。它一直是,而且仍然是一切当代形式的积极的和战斗的人道主义的理论基础。
马克思的批判思想是最完整的,而且是历史上人的理性之最发达的表达。在一种辩证扬弃的形式中,它包括了古希腊理论(theoria)的所有本质特征:即关于世界结构的一种理性知识,通过它,人才能改变世界并决定其自身的生活。黑格尔的辩证理性已经是对希腊人的理性和理论概念的一种真正的创造性否定:在此,静态的理性思维和非理性的动力之间的矛盾,实证的论断和抽象的否定之间的矛盾被扬弃了(aufgehoben)。马克思的理论和方法在辩证理性之总体化和具体化的过程中是一个决定性的进一步的步骤:它不仅包括了一般的变化,而且包括了变化之特殊的人的历史的形式:实践(praxis)。马克思的辩证法不仅提出了个人的合理性问题,而且提出了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的合理性问题;不仅提出了一种给定的封闭制度中的合理性问题,而且提出了作为一个整体的这一制度的真正局限(verylimits)的问题;不仅提出了作为思维的实践的合理性问题,而且提出了作为物质活动、作为时空中的现实生活模式的实践的合理性问题。在历史中,辩证理性只是在它为历史创造了一种合理现实的意义上才存在。
关于人和人的历史的这种理论—实践的概念,并没有被马克思的后继者们进一步发展为一种总体性,而是经历了一种长期的分化变成了其各个组成部分:社会科学不同的分支、哲学人类学、辩证法、历史哲学、无产阶级革命的概念以及作为实践行动之具体纲领的社会主义,等等。
那种没有将辩证法和人道主义哲学整合在其目的(telos)中,整合在其所有假定、标准和研究方法中的科学,在社会主义社会中经历了一个在资本主义中所经历的类似的过程:它作为部分的、实证的、专业的知识得到了发展,这些知识传递的是关于给定的事物的信息,但又不寻求发现其本质的、内在的局限并从根本上克服它。和哲学的关联仍然是双重外在的:第一,因为它以一种固定的、完成了的形式把马克思主义原理同化为(assimilates)某种给定的、强制的、由权威强加的、抽象的、脱离文本的、简化的、庸俗的东西;第二,因为这些被外在地应用的原理没有活生生的科学生命,不服从规范的批判检验、重新考察和修订的过程,因而成了一种僵化学说的教条。
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日益成为更为抽象、无力、保守的原因。它的一部分自命为一种“世界观”(Weltansg),它越看越像是一种使人厌烦的、旧式的、原始的自然哲学(Naturphilosophie);另一部分本应表达解释社会现象和革命行动的一般原理,却日益具有那种被指望当作意识形态的一个基础和对过去及现在的各项政策的证明的实用辩护的特征。
这种暂时的退化(tempeion)乃是某些重要情况的结果:
——马克思的理论成了胜利了的工人运动的官方意识形态的学说这一事实;
——革命只是在东欧和亚洲的一些不发达国家取得了意外的成功,在这些国家,除了社会主义的目标以外,还必须实现先前的原始积累、工业化和城市化;
——在这些条件中,必然把优先性放在快速的技术发展上,以建立一种集中化的制度并把一种权威结构强加给所有思想和社会行为。
因此,需要回到马克思并重新解释他的思想,以便恢复和进一步发展马克思理论思维的批判方法。
四
马克思的科学概念之本质的理论创新和方法论创新,是由下列特征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