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藕香榭亭中的联诗,如同在她原本看似平复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层层扩散开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
她屏退了侍书,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窗外,月色如霜,将园中景物浸染得一片清冷。
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白天姐妹们联诗的场景,以及那些诗句,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
尤其是她自己的那句“藕榭秋深锁碧烟,残荷零落镜中天”,此刻反复咀嚼,更觉字字泣血。
“锁”……她的人生,她与宝玉之间那隐秘而绝望的情感,不正是被这无形的、名为“伦常”与“家规”的枷锁牢牢禁锢着,不得自由。
而那“残荷零落”,不正是她那段尚未真正盛开便已凋零的禁忌之恋,不正像这秋日里残破的荷叶吗?
曾经也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却终究敌不过秋风的残酷与季节的更迭。
她又想起了宝玉。白日里他们又远远地遇见了。他站在蔷薇架下,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表面上相安无事、内里却如同岩浆般灼烧的痛楚,日复一日地累积,几乎要再次将她的精神压垮。
一种深切的无力和疲惫感攫住了她。这样爱而不能得、日夜受此煎熬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她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她不能永远活在被监视的阴影下,更不能永远与宝玉形同陌路——即便那只是表象。
这种悬而不决的钝痛,比当初那刀锋落下的瞬间,更加难以忍受。
她需要一个正式的、来自王夫人的“赦免”,需要一个明确的、能让彼此都放下心结的姿态。
也许……是时候再去面对一次王夫人了。不是为了祈求更多的怜悯,而是为了寻求一个突破口,一个可以让她重新呼吸的口子。
她下定决心,明天就去。
此时的王夫人,也并未安寝。她正在佛堂里,对着那尊慈悲的观音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静心。
时间,确实是最好的稀释剂。当初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如今早已熄灭,只剩下一些灰烬般的余温,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那毕竟是探春。
是她看着长大的,名义上的“女儿”。
虽然并非嫡出,但这些年,她何尝不是将探春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至少,在待遇上从未苛待。
她一次次听着周瑞家的,或是其他心腹婆子回报,说三姑娘伤势如何反复,精神如何恍惚,夜里如何被噩梦惊醒……
那些详细的、关于探春如何痛苦的描述,起初她听着只觉得解气,觉得这惩罚是罪有应得。
可听得多了,尤其是后来探春身体渐渐康复,却仍旧沉默寡言,眼神中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惧。
尤其是她们提到,三姑娘有时会无意识地抚摸自己下身那道……那道她亲手留下的疤痕时……
王夫人的心头,也不禁掠过一丝迟来的、冰冷的寒意。
她当时……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那毕竟是个女儿家……她以后还要……
一种混杂着懊悔、后怕以及一丝残余怒意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交织。
她开始反思,自己那日的举动,是否真的完全出于义愤?
还是……夹杂了些别的,比如对宝玉那种超出常理的宠溺所引发的、对可能“带坏”他的人的迁怒?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她决定,找个机会,要和探春好好谈一谈。至少要让她明白,自己并非全然无情,只是……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触碰不得的底线。
她甚至想过,等过两年,风头过去了,好好为探春寻一门妥帖的、远离京城的亲事,将她远远地嫁出去,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归宿,全了她们这些年的母女情分。
她也需要这样一个台阶下。
第二天清晨,用过早膳,处理完一些琐事后,王夫人正打算派人去叫探春过来,却不料,小丫鬟进来禀报:
“太太,三姑娘来了。”
王夫人闻言,心头先是一惊。她还没去找她,她倒自己了?莫非……又出了什么纰漏?还是……她又有什么不安分的念头?
她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