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称呼,在她唇齿间反复咀嚼,带着无尽的苦涩与一丝永难磨灭的印记。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史湘云躺在缀锦阁那间属于她的客房里,白日里藕香榭联诗时的热闹与机锋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白日里那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思绪,此刻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鬼魅,在寂静中疯狂地滋长、缠绕。
她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百蝶穿花纹样,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焦点。
那些诗句,如同带着倒钩的芒刺,反复勾扯着她本就纷乱的心弦。
尤其是探春那句“藕榭秋深锁碧烟”,那个“锁”字,像一个冰冷的铁环,箍住了她的呼吸。
她想起了探春。
她的三姐姐。
那个曾经明快爽利、带着不输男儿志气的姑娘。
她看向探春时,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痛楚与了然……那时不时掠过宝玉身影时,那瞬间柔软却又立刻硬生生别开的目光……
她们都爱着宝玉。
这个认知,清晰得如同窗外那轮冷月,照得她心底一片寒凉。
可她呢?她史湘云,在宝玉心里,又算什么呢?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终究与黛玉、探春不同。
黛玉是宝玉心尖上的人,是灵魂的知己;探春……尽管那关系是如此禁忌与不堪,但那肌肤之亲、那灵肉交融的极致体验,是她从未敢奢望,却又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期盼的。
可现实呢?
她想起白日里,宝玉对着黛玉说话时,那眼神里的温柔与专注,是她从未得到过的。那是灵魂的交付,是超越了肉身的深刻联结。
即便是已遭受那般酷刑、身心俱损的探春,在宝玉心中,也永远占据着一个独特的、无法被取代的位置——那不仅仅是兄妹之情,那是共同沉沦过欲望深渊、也共同承受过毁灭打击的、某种扭曲而坚韧的共犯关系。
那具身体的记忆,那曾紧紧相连、彼此嵌入的温度与形状,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
而她自己呢?
她有什么?
是那句“爱哥哥”的亲昵称呼?还是那从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的情分,在岁月的长河里,是如此轻盈,如此……不堪一击。
她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依托叔婶过活,虽也是侯门千金,终究比不得宝玉、黛玉他们……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悲凉,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随即,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无助,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所有的酸楚都倾倒出来!
泪水迅速浸湿了枕畔。
翠缕原本在外间榻上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里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她揉了揉眼睛,仔细一听,果然是自家姑娘在哭!
翠缕吓了一跳,连忙披衣起身,端着烛台走进里间。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翠缕将烛台放在床头小几上,急忙俯身查看。
只见湘云侧卧在床上,身子蜷缩着,不住地发抖。那哭声,不似平日里那般爽朗豁达,而是带着一种被遗弃的、无望的悲戚。
湘云听见翠缕的声音,哭得反而更加厉害了。她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紧紧抓住翠缕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翠缕心疼地用手帕替湘云擦拭眼泪,但那泪水却像是擦不完似的,刚擦掉,新的又涌了出来。
“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又想起宝二爷了?”翠缕试探着问道。她伺候湘云多年,如何能不明白自家姑娘的心思?
“可是……可是宝二爷他……”翠缕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湘云哭了一阵,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但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
翠缕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又急又痛,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低声说道:“姑娘还记得那日咱们论阴阳的事吗?”
湘云闻言,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碎的、压抑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