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那长长的眼睫,又一次颤抖了。
她睁开眼,那双空洞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直勾勾地对上了王夫人的目光。
她没有恐惧,也没有憎恨。她只是看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王夫人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窒。
“袭人…”王夫人开口了,声音竟然有些干涩。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
“我…”她吐出一个字,又停住了。
她也许本是来兴师问罪,是来处理这个“不知廉耻”的丫鬟的。
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被彻底摧毁的“物件”,她的那些威严和怒火,显然是无处安放。
“我本…不是想要…这样的。”王夫人的声音很低,低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袭人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
王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和霉味的空气,让她的胸口一阵发闷。
“你…你也知道,”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辩解?“这件事…是大太太…是她先发现的。”
袭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那个性子,你不是不清楚。”王夫人的话匣子,仿佛被打开了。
她像是在对袭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她抓住了药方…就等于抓住了宝玉的把柄,抓住了我的把柄!”
“我若是…我若是不立刻、马上、用最狠的手段把这件事了了…”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你以为…你以为她会怎么办?她会闹得满城风雨!她会闹到老太太那里去!她会闹到老爷那里去!”
“到时候,死的…就不只是一个胎儿了!”王夫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宝玉的名声…贾家的脸面…还有你…你以为你能活得了吗?”
袭人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她都懂。她比谁都懂。
“我没想到…”王夫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可怕的伤口上。她的声音,终于真正地软了下去,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悔意。
“我没想到那些婆子…下手…会这么没分寸。”
“我没想到…你的月份…已经这么大了…”
“我…”王夫人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那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我…我对不住你。”
她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是要…我不是要你的命…我也没想到…会连你的…根本…都一并…”
她说不下去了。
王夫人,这个高高在上、一生都在用“仁慈”和“规矩”伪装自己的女人,她那坚硬的外壳,在这间充满了血与腐败的柴房里,在这个被她亲手摧毁的丫鬟面前,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浑浊的、滚烫的泪,从她那保养得宜的眼角,滑了下来。
而袭人…
她看着王夫人的眼泪。
她听着王夫人的那句“对不住你”。
她那颗早已死去的心,突然被这滴泪…烫了一下。
她不恨吗?
她怎能不恨!
但她能恨谁?恨宝玉的多情与无能?恨王夫人的冷酷与自保?还是恨邢夫人的刻薄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