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十九午后,紫禁城咸阳宫侧殿内传出阵阵小孩的哭闹声。殿内一位十六七岁和另一位三十多岁的宫女,正哄着一位约两岁大的男孩。孩子生得面如满月,皮肤白中透红,一双大眼睛清澈可人。他头戴黑色翼善冠,白色护领的红色蟠龙袍,袍身两侧开叉处可见青色贴里,足下一双黑色软皮靴,他就是英宗尚未满两岁的长子朱见深。钱皇后未有生育,朱见深是妃子周氏所生。
“别哭了啊,眼睛肿了,周妃又要怪罪了。”抱着皇子的小宫女妙玉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焦急地说。哭闹的孩子,用小手拍击着妙玉的肩头,在她怀中扭来扭去。
“吃一口,尚膳监甜食房刚送来的,甜呢!”大宫女红儿从戗金盒中拿出一块丝窝糖,捧到皇子嘴边。
“不要……不要……”皇子依旧在宫女妙玉怀中哭闹。
“哦,万姑娘来啦!”此时门外传出侍候宦官的大声问候。
一位女子出现在门口,她被门外的光芒所笼罩,一时轮廓有些朦胧。随着渐渐走近,她的面貌也愈来愈清晰。这位年轻的女子面容秀丽,身材匀称,胸丰腰细,仪态端庄。她满头乌发,向上梳成三绺,结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支金簪固定。她就是孙太后的贴身宫女,名为万贞儿。她虽年方十九,却四岁就已进宫,在地位崇高的孙太后身边长大,无论资历、地位,都在宫中同辈中卓尔不凡,加之粗通文墨,识礼仪,待人和善,宫中众多宦官及宫女,皆愿与她往来。
见到朱见深,她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充满了柔情、关爱。同时,皇子看到万贞儿立即停止哭闹,挂着眼泪向万贞儿伸出双手。万贞儿将孩子自妙玉手中接了过来抱在怀里,他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红儿、妙玉脸上轻松了许多,相视一笑。
万贞儿坐在一张大圈椅上,孩子坐在她的膝上玩耍。
“万姐姐这等打扮是出宫了?”妙玉盯着万贞儿身穿的民间水田装看了几眼。
“奉孙太后之命,探看城中情形。”万贞儿叹了口气,“外面真是乱!”
“宫内也是一样,一众嫔妃这些天都是悲悲切切的,听跟随上朝的侍从们说,国家遭此大难,今早几百文武大臣曾在奉天殿聚集号啕大哭呢。”
听了红儿之言,万贞儿表面未动声色,眉心却不被觉察地微微一颦,心中忖度——大批随军同僚遇难,圣上被俘,当朝大臣心中悲切,可以理解。但国难当头,强敌进逼,这些饱读经书,满腹韬略的文臣;还有那些身经百战,堂堂七尺男儿的武将,未能商议御敌之计,却聚众哭哭啼啼,看来大事真的不妙。又联想到太后命她易装微服出宫,探看城中动静,她满目所及,京城内竟是如此人心惶惶,混乱不堪,不觉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当万贞儿同红儿、妙玉议论外朝重臣惊惶失措,北京城内一片混乱时。瓦剌军稍加休整,以其骑兵之速,自怀来进军北京,两日便已经杀到了。此时明朝皇帝被俘,群龙无首,精兵随英宗出征被灭,若也先率军兵临城下,京城必定瞬间即破。
但历史就是历史,偶然频出。也先虽具军事才干,但土木堡全胜后,他竟未趁京城空虚南下,反倒次日便挟持被俘的英宗向北先往军事重镇宣府,再西往大同,欲先行扫除北京外围两大军事重镇。也先如意算盘是,有大明皇帝在手,只要他命令守将开城,大同、宣府便唾手可得。殊不知宣府总兵杨洪、大同总兵郭登皆在国家同君王之间,决然选择护卫国家为先。尽管有身为国君的英宗于城下命守城将士开城,但也被杨洪、郭登所拒。也先眼见失算,这才自大同转向东南经紫荆关向北京进军,这一来一往,使明朝得到至为宝贵的喘息之机。
“哎呀,我得速回仁寿宫复命,方才只想绕路来看望殿下。”还在陪皇子玩耍的万贞儿忽然记起太后之命,这小皇子抱着她却是不松手,万贞儿也觉阵阵不舍。若是平日,她定是要陪他好生玩耍一阵。
万贞儿离去之后,红儿又抱起皇子,皇子在她怀中扭来扭去。妙玉叹道:“万姑娘一来,他便立即安静,她前脚一走,他便开始吵闹。”
正说着,咸阳宫一名宦官大步走了进来叫道:“周贵妃到!”
红儿、妙玉面孔立即严肃起来,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就连小皇子朱见深一时也停止了吵闹……
出了咸阳宫,万贞儿迎头遇见一位身穿官服,头戴缀着粉红罗娟花乌纱官帽的女官,万贞儿连忙拉住她的衣袖道:“黄惟,我奉太后命出宫了,去看城内情形怎样。”
黄惟是尚宫局局副,广东番禺人氏,长万贞儿五岁,今年二十四,是万贞儿宫中密友。她生得天庭饱满,秀眉凤目,双眸微陷,皓齿朱唇,虽说天生南国佳丽,举止却谨慎庄重,秀丽之中带着女官威严:“大敌当前,四处乱作一团,我正好有话要同你说。”
万贞儿握住黄惟的手道:“我也一样,不过此时急着要去仁寿宫复命,宫中还有些其他事要预备,等这几日忙完了,我去尚宫局找你。”
与黄惟分手,万贞儿一路向南而来。两侧朱红宫墙,墙顶镶着金黄色琉璃瓦,宫墙之间有一座座宫门。有些绿色细嫩的小草,自灰色错落齐整的青砖地缝中冒出头。一眼望去,长长的东筒子路上空无一人,两侧的高墙使得上方的天空看上去是个由宽变窄的长长的三角形,落日的余晖映出条条惨淡红色。
宣德庚戌年,万贞儿出生于山东青州诸城一小康家庭,父亲万贵在县衙门里任低级官吏,忠厚老实。贞儿两岁时,万贵被同僚诬陷成罪,被贬谪到河北霸州,全家同行。家在诸城的日子,万贞儿记忆依稀,只记得迁往霸州之后,生活变得颇为艰辛。四岁那年正值河北饥荒,又有弟弟诞生,家里实在无力养活他们姐弟,正巧万贵有一亲戚同宫中招募宫女的宦官相识,便劝万贵将贞儿送进宫,省下一人口粮养活弟弟。万贵同妻子商量,无奈之下也只得如此。直到今日,万贞儿还记得临行之时母亲紧紧抱着她不忍分别,父亲独自在门外落泪的情景。
那时正值隆冬,外面大雪纷飞,单衣薄衫的万贞儿又冷又怕,路上颠簸数日,进宫就病倒了。主理宦官感觉这孩子病得不轻,便将她放在沿外西道一间小廊屋里由其自生自灭。
年仅四岁的万贞儿犹如一支幼小花蕾,未开放就行将在寒风中凋谢。但她命不该绝,次日,她清醒过来,觉得又冻又饿,想起家中父母不觉伤心大哭,正巧被乘舆车路经此处,前往外西路大佛堂上香的,当时还是孙皇后的孙太后听到。皇后问怎会隐约有如此凄凉的小童哭声?随侍中官连忙打探后禀报。皇后下舆进屋,万贞儿见到这位衣着华贵,美丽亲切的女子,倒也懂得强撑着起身拜见。随从宫女搬来座椅,皇后在万贞儿床边坐下,问起她家中情形,万贞儿如实道来。皇后见万贞儿生得秀气,小小年纪,讲话有条不紊,而且还和她是山东同乡,遂动恻隐之心,令将万贞儿带回坤宁宫,宣太医为她医治。
万贞儿病好之后,孙皇后将她留在坤宁宫中休养。在这偌大后宫中生活,远非人们所想象中那般多姿多彩,贵为皇后,亦难免内心寂寥,身边多了个天真烂漫且心灵乖巧的四岁女孩,一时使皇后生活中多了乐趣,未承想到这一留便已是十五年。
此时万贞儿一路往仁寿宫走来,她和红儿、妙玉那些宫女不同,久在太后身边的她对国事有所认识,明白大明王朝面临生死存亡,深知一旦京城失守,对所有居于后宫的人意味着什么。
她一路想着两个人,一个是孙太后,这既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贵人。孙太后母仪天下,平民出身的她,高贵之中又多了真诚。这多年来朝夕相处,万贞儿对太后充满爱戴之情,若敌军破城,太后又该如何?
另一个万贞儿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刚刚见到的皇子朱见深。这是英宗第一个皇子,被孙太后视为掌上珍宝。私下里万贞儿知道,太后并不喜欢皇子的生母周妃,讨厌她的小家子气,但又想念孙儿,便遣万贞儿每日一早往周妃处抱孙儿往仁寿宫,傍晚再命贞儿送回。英宗亲征,周妃情绪不稳,太后恐她惊了皇子,索性下令暂时将皇子迁往空置着的咸阳宫。
自第一次见到皇子朱见深,万贞儿心中莫名充满喜爱之情,许是天生缘分,皇子每次见到万贞儿就露出笑脸,在她怀中从不吵闹。万贞儿本能地觉得对这个孩子有某种天生责任,就像对待孙太后一样。
此时,她心中涌现的是宫中火光熊熊,瓦剌骑兵个个满目狰狞,乱杀乱砍,皇子吓得大哭,她只有紧紧地抱着他,能往何处藏身?到处都是乱兵,恐怕只有抱着他一起跳内金水河了……自己才十九岁啊,人生就这样了结,可尊贵如孙太后、皇子不也在劫难逃吗?万贞儿愿意侍奉她所爱戴的孙太后,愿意带着皇子玩耍,真不想死啊……正想着,万贞儿发觉仁寿宫已在眼前,思绪就断了。
两只高几仙鹤烛台上面是铜胎掐丝珐琅香炉,炉中散发着缕缕青烟,显得空气有些凝结。
仁寿宫正殿宁静无声,光线略显昏暗。台基上,单扇龙纹金漆围屏之前,孙太后正襟危坐在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上,她雍容华贵,不怒而威。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是位美貌女子。她头戴金丝鬏髻,红宝石挑心,身穿青蓝色圆领鞠衣,胸前背后分饰鸾凤云纹,腰间系圆桃形玉版带。她面容凝重,陷入沉思,台基下不远处肃立着四位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