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正是,情形紧急,皇后不便进来,你能否出咸阳宫一趟,殿下在承乾宫宫门内等你。”
承乾宫位于咸阳宫南边,仅一街之隔,正在维护之中,暂未有人住,万贞儿有些犹豫地往寝宫方向望了望。
“你放心去吧,太子这里我关好门,为你照看着。”
虽同这娟儿不是很熟,但见她一向不离皇后左右,特别是此时她那双眼充满关切。万贞儿随手拿了件厚外衫,不再多言,披上便走了出去,娟儿在身后将殿门关好。
同宫门口的带刀守卫中官点了点头,万贞儿步出咸阳宫,虽是星光璀璨,轻风飒飒,但东南方天边却见乌云涌现。万贞儿心中怦怦乱跳,此景色此心境,令她终生不能忘。转进往承乾宫的小巷,已见站在承乾宫宫门洞里的汪皇后在向她招手。虽独自立于宫门内,皇后仍是端庄高雅。万贞儿连忙快步走进宫门门洞内,近处见到皇后的面容在星光之下显得有些苍白,不容万贞儿行礼,汪皇后一把拉住万贞儿的手道:“万姑娘,朝廷重臣联名上疏建议易储,皇上已然同意,并命礼部择日行仪典,改立朱见济为太子。”
虽然此事已是大势所趋,宫中人心中皆有分数,但万贞儿听到最为疼爱的小太子被废成真,她头上犹如轰了一声,被雷击中。她心中无法接受,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嘴动了动却未有言语。
“你为小太子至亲之人,听此消息,必然六神无主,此乃我急于见你一面之故,我望你预先知晓,有时间整理思绪。明日恐怕便是礼部所定易储之日,小太子将不可继续留居宫内,原宫女、中官可自行抉择随同出宫,或留下服侍新太子。”
“皇后……”
“无妨令你先知,此恐怕你最后一次称我为皇后,明日诏书中我一并被废,新太子生母杭妃将被立为皇后。”
“这又是为何?”万贞儿万分震惊。
“自皇上登位,杭妃就一直怂恿改立见济为皇太子,我觉得这皇帝大位本属皇兄,太后那时将皇位给了皇上,我们理应知足才是。今日又废皇太子之位,便是得寸进尺,行之太远。我不时在侧规劝皇上,但皇上已非昔日做郕王时那般谦和。前数日我决意以结发妻子身份再劝一次,不料招致皇上大怒,竟言因我自己无子,出于妒忌才反对改立见济为皇太子,还将我皇后之位废除。平素同你一起,我从未同你讲起皇上一向心怀更换储君之事,只因知你心爱太子,不想引你烦恼。”
“真不知殿下为了小太子连后位都已失去,竟连累殿下至此!”万贞儿听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在汪皇后面前跪下。
汪皇后深深叹了口气,语调平和地说:“贞儿啊,同你讲句真心话语,对这名分,我并无几分留恋。自进了这紫禁城,皇上对我日渐疏远,我的心思只有留在两个女儿身上,这皇宫之中,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凄凉寂寥。今次被废,我反倒可借此带女儿出宫,哪怕日子过得朴素,女儿却过活得快乐一些。这宫廷之事,深不可测,皇上囚禁哥哥一家,今又废侄儿之位,同哥哥一家结怨甚深,脱离这皇后名分,远离宫廷,抑或对女儿还好些。”
这时旁边的直道上传来人声,万贞儿略微探出头,看到是打着灯笼巡夜的中官经过,汪皇后悄声别道:“听说王诚下令佩刀中官今夜秘密将咸阳宫包围,以防皇太子走入仁寿宫,估计他们快来了,我也需回宫,还要收拾衣物。”
二人无言,互道珍重后离去。
送走娟儿,刚将殿门闩妥。又见黄惟神色凝重,匆匆来咸阳宫报信,因她也得知筹备册封杭妃为皇后,朱见济为太子仪典的消息。黄惟走后,万贞儿秉烛走回寝宫,将外套搭在衣架上,吹熄灯,和衣上床。小太子翻了个身,沉睡中嘴中嘟囔了一句什么。此时外面乌云已自天边涌了上来,将璀璨的星空遮住,四处寂静无声。黑暗中,万贞儿靠着床背,一手轻抚太子肩头,陷入沉思之中。
此时分外思念孙太后,想问问她怎么办。自入宫到今时整整二十年,都是孙太后教她如何怎样。万贞儿心想,明日若选择留在宫中,便可回到过去那种陪伴太后的生活。景泰帝对哥哥一家再无情义,恐怕对孙太后尚不敢怎样,虽非亲生,孙太后至少名分上是他母亲,无论宫中如何险恶多端,在孙太后身边倒可保个安稳。可是身边这个孩子又怎么办?咸阳宫中这些宫女中官,想必无人愿随他出宫,他们必在宫外随意找个什么人照料他,小太子乃万尊之躯,自幼锦衣玉食自不待说,我自跟了太子,那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夜里他身子一动,我就会醒来,为他按时小解;寒冬时加衫多少,饮食喜好,唯我最知;酷暑季追在他身后为他扇扇,出去玩耍要我背负,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张望找我。每晚他同我说东讲西,我为他轻抚后背,已成为我二人生活一部分。谁人可以似我般地照料、疼爱他?我不在他身边,年仅五岁的他将如何度日?但若随小主人出宫,我之将来又会如何,小主人父母被囚,太子位被废,可以说再无前程可言,恐怕出宫后也是被囚禁,仍是担惊受怕,不知何日又有人要加害于他,如此下去何时是了?是留在宫中,照旧锦衣玉食,安享太平;还是随小主人出宫,饥寒交迫,终日忧心,前程一片叵测。贞儿啊贞儿,究竟应何去何从……
五月初二,清晨,天气阴霾,从东筒子夹道白茫茫的晨雾之中,冒出司礼监右少监王诚及他的一班手下。他们衣冠光鲜,大步流星自北向南走过。
咸阳宫主殿内外气氛紧张,宫中一众宫女、中官聚在一起,正在神色不安地小声议论着。皇太子牵着宫女红儿的手,不知发生了何事。
王诚一行走进咸阳宫主殿,一众宫女中官尊敬地鞠躬迎接:“王右少监。”
王诚点了点头,对皇太子拱手道:“殿下。”
朱见深愣着不知如何反应,王诚随即大声宣告道:“想必你等已知,皇上下诏改立见济为皇太子,今日将有册封大典,同时贬见深为沂王。新太子将入主清宁宫,沂王须立即迁出。原咸阳宫中宫女、中官愿留下前往清宁宫服侍新太子,或愿继续跟随沂王出宫可自行择之。”
红儿悄悄甩开朱见深的手,怯生生地说:“我愿留下。”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陆陆续续地说:“我也愿留下。”
被红儿甩开手的朱见深仰着头,左手拇指不时轻搓一下食手指侧。他自幼凡有心中紧张,左手便有此细微举动。他找到妙玉,伸出右臂想去拉她的手,妙玉犹疑了一下,将手藏到背后。朱见深又想找其他人,大家都纷纷躲避。朱见深绝望地蹲在地上,满面惊恐。
王诚环顾四周道:“既然都愿留下,那就好生侍候新太子。”
“是。”一众人躬身齐声唱道。
王诚转身对朱见深道:“你随臣走如何?”
朱见深胆怯地望了望他,摇了摇头:“我不走。”
王诚弯下身,伸手拉住朱见深的手道:“不走便是违抗皇上旨意呀!”
朱见深挣扎着喊叫道:“不……不……”
王诚不顾朱见深挣扎,强行拖着他往外走去。朱见深硬被王诚拖倒在地,衣冠不整,一边倒在地上,两脚乱踢,一边痛哭起来,口中无助地叫着:“贞儿……贞儿呀……你在哪里呀……”
旁边一众宫女、中官看着心中不忍,纷纷垂下头去,红儿暗暗用手拭去眼泪。此时后面传来一声:“且慢!”
所有人都抬起头,向声音处望去,万贞儿一边扣好领上最后一只纽扣,一边自后面走出,她已换好平民服装,乌黑色头发梳得工整,窄身青色粗布对襟膝下比甲长衫,越显出她窈窕的身材。衫上五对金色纽扣,长方形领,以青白色绣花做边。两侧开叉,膝下地上之间,露出白裙,长方形领之上,深色直领衬出万贞儿雪白的颈项。万贞儿显得有些疲惫,似乎彻夜未眠,但她神情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