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此次曹钦之变,朝臣大多认为系被逯杲所逼太甚。唯英宗未引以为戒,反倒为自己所谓指挥若定,快速平定暗自沾沾自喜。英宗痛失得力鹰犬,十分伤悲,追封逯杲为指挥使,并授其子领指挥佥事俸。他更加深信,巩固朱家江山,缉拿反叛之徒,唯以残酷无情的锦衣卫逯杲辈,才最为得力。继位的门达原来行事较为平和,此次见到逯杲死后英宗如此怀念,便重新审时度势,感到行事不心狠手辣,难得圣上欢心。自曹钦之变后,门达行事手段大有承接逯杲遗风之势。不过,眼看逯杲针对武臣,以致被曹钦砍了头,为自身安全计,门达便改以将文臣作为主要侦事目标。
险些死于刀下的李贤眼见锦衣卫猖獗,朝廷上万马齐喑,便几次向英宗建言,力陈锦衣校尉为当今天第一大害,英宗听后置若罔闻。门达得悉此事,自忖李贤是英宗最为倚靠之臣,万一哪日英宗听从他之建言,岂不堵了自己晋升之路?便派人在英宗耳中散播李贤谣言,英宗听闻之后对李贤产生疑惑。
天顺八年十月初五下朝后,英宗将自己一手提拔的内阁大学士彭时单独留下,赐坐后先问候一番,然后说:“今后朕专用你一人,卿要用心做事。”
彭时甚感奇怪,便问英宗何出此言,英宗吞吞吐吐地说:“外朝内廷有人对李贤行事多有微言,虽无证据,朕宁可信其有,打算去其职。”
彭时大惊,起身下拜道:“圣上勿为流言所扰,臣同李贤共事数年,贤乃治理国家奇才。为国计,贤万不可去,若李贤去,臣不得独留。”
英宗见彭时说得诚恳,且以自身职位担保,生性犹疑的他又将此事暂时放在一边。彭时回到内阁,将李贤拉到一旁窃窃私语一番,李贤拱手相谢。之后,李贤在英宗面前绝口不再提起锦衣卫之事。
自曹钦之变那夜,皇太子与万贞儿情急之下成百年之好。此后,皇太子心身成长日新月异,举止日渐从容,遇事有独自见解。但不喜多言,不愿多见生人,只喜同万贞儿单独相处之习性依然如故。
平息曹钦之变,英宗心境大好,前后五年终于将徐、石、曹三人除去,且平乱之夜从容不迫,得群臣交口称颂,幼年爱子见泽临危不惧,大显风范,皆被一众内臣看在眼中。那日傍晚前,英宗照例前往拜见太后,之后由周贵妃陪伴,颇有闲情逸致地往仁寿宫南花园散步。英宗足下尚有些不适,便轻扶周贵妃肩膀,当日的炎热已过,夕阳斜照,园中鸟声鸣鸣,甚是悦耳。周贵妃边举头四望,边说道:“圣上果敢平息曹贼之乱,今日来到园中,百鸟齐贺。”
英宗听得心中一阵欣喜,停下步履,翘望停在四周古树之上发出婉转千声的各色鸟儿,同周贵妃一阵指指点点。
周贵妃趁机进言道:“未曾想到见泽如此年幼,此次却与陛下同样临危不惧,真是有此父斯有此子。”
英宗摇了摇头:“那又未必,你看见深身为太子,本应以国为先,挺身而出,但那日又留在仁寿宫中,又哪里似朕?”
周贵妃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因他自幼未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学到陛下英明神勇风采。由那个姓万的宫女带大的哥哥,无论见识、还是秉性,又怎可等同在陛下身边长大的弟弟相提并论?”
英宗听得微微颔首,扶着周贵妃向咸若馆漫步而去:“是啊,朕听闻太子平素对抚琴、绘画甚是痴迷,此皆为雕虫小技耳。身为储君,终须一日继承大统,文当胸纳百川,怀安邦定国之策;遇番夷侵扰,暴民作乱时,武当率兵平定……”英宗说到此,不由得停了下来,因忽然记起当年自己亲征,土木堡兵败被俘旧事。
周贵妃倒是听不出英宗停顿之意,接口说道:“照理这兄弟二人同父同母,皆为陛下同妾所生,于私计,不应分彼此,但若为公计,实在是由弟弟继承大统,有利国家。”
英宗沉吟片刻后道:“此事确实系为国所思,并非私心。不过那日你也见到,危急之中太子却知惦念太后。太后对他一向疼惜,朕实在不想令太后伤心,也在太后面前难于启齿。”
听闻英宗如是说,周贵妃一时也不知怎样应对,之后英宗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或待太后千秋万岁之后再议不迟……”
天顺六年,皇太子十五岁。二月,英宗脚病再犯,痛苦不堪,伏枕逾旬,无法下地。四月之初,英宗略有好转,批阅奏章时见到礼部疏,曰皇太子已值婚配之年,照例要在民间开始选秀,奏请皇上下敕谕为皇太子选秀入宫。
鉴于前朝历代外戚势大乱政,大明开国之初便立下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皆自民间选取之规,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此例未制定时,其子朱棣已娶开国第一功臣徐达之女外,明朝各代皇帝无不照此而行。
英宗阅后沉思良久,按内心之愿是想改立见泽为太子,但又怕母亲不悦。若为太子选太子妃,无异于使太子名分更加明确。想来想去未得要领,便索性将奏疏交给母亲孙太后,且看她如何处置。
孙太后知悉后,心中却是欢喜,因她这最为疼爱的孙儿几经磨难,终于长大成人,准备婚娶了。便下旨速办,并指示待候选秀女进宫后,先由英宗初选,最后由她亲自过目,选出正太子妃。
英宗无奈之下,于四月丙子敕谕礼部:“皇太子年及婚期,宜慎选贤淑以为之配。礼部榜谕用心选求北京、直隶、南京、凤阳、淮安、徐州、河南、山东女子,年十四至十七,出自民庶善良之家,父母行止端庄,家法整齐,容貌端洁,性资纯美,言动温恭,咸中礼度者,有司以礼令其父母亲送赴京。”
明代选秀,民间对此历来恐惧。为人父母眼中,谁家女儿不是珍宝,谁愿自家珍宝到那深宫之中备受冷落,终生再难与父母兄弟相见。通常选秀消息一经传出,家有适龄女儿的便一片惊惶。为求一免,争相将女儿嫁出。一时难于找到好人家的,只得饥不择食,草率择取。曾有人写诗形容当时选秀情景——
吏符登门如索仇,斧柱破壁怒不休。
父母长跪兄嫂哭,愿奉千金纵吏赎。
纷纷宝马与香车,道旁洒泪成长渠。
人间天上隔星汉,天上岂是神仙居。
吁嗟,天上岂是神仙居。
尽管选秀被民间视为孽政,极力避免被选中,但地方上那般官吏仍然设法选到一批适龄女子,由她们父母送上北京。这批女子由宫中宦官及女官先行甄选,再行二选、三选。六月初,那百里挑一的十二名秀女被送入宫中。
英宗不愿违背母命,择日在宫中初选。英宗选下吴氏、王氏、柏氏三名,吩咐赏与其余落选者银两,各自遣返家中。三人之中,英宗同身边中官表示觉得王氏举止更加端庄,适做太子正妃。但因最终需由太后定夺,英宗也仅留下这评论之言。三位秀女便留在宫中居住,由资深中官及女官观其秉性,教习宫中规矩,择吉日送仁寿宫孙太后过目,定夺谁为太子妃。
那日万贞儿在仁寿宫太后处,单独同太后一起时,第一次听到秀女将进宫的消息,心中平地骤起风云。自曹钦之乱那夜同太子暗结情愫,至今仅有十个月光景,帷帐后那夜夜颠龙倒凤,如胶似漆之美好时光,为何转眼即逝。太子一旦大婚,帷帐中同太子同床共枕的,将是千挑百选,年方二八的太子妃。自太子年幼起,日日夜夜陪伴他的我,将落得夜夜孤灯独眠。
不敢在太后面前流露真情,万贞儿忍着心头之痛,讲些恭贺词语。当晚黄惟来清宁宫看望万贞儿,不免也同她说起入宫的三位秀女情形,万贞儿虽然同黄惟知己,但此时还不敢说出她同太子男女之事,只是默默听黄惟叙说这三位秀女。
万贞儿得知这三人经层层遴选,个个婀娜多姿,美貌天成。
三人之中,以吴氏最为美艳。她乃顺天人,羽林前卫指挥使吴俊长女,家境小康。自小父母宠爱。吴氏聪秀,艳气夺人,且通文墨,熟音律,性格活泼善言。
王氏名钟英,江南衢州人,父名王镇,任下层军职,母亲段氏。王氏自幼生活艰辛,曾以放鹅帮补家计。她集江南秀气而一身,虽不似吴氏那般通晓文墨,但为人识大体,随遇而安,不多计较。
柏氏河北曹丹县人,父柏克安,在县衙门中任狱典。柏氏身材高挑,为人和善可亲。
为保持国运昌盛,便要皇族人丁兴旺。按照皇家规矩,皇帝自不用说,即便皇子一旦成人,也需立即大婚,早生子女,多多益善,以使皇家枝繁叶茂。皇子大婚志不在建立家室,而在为国尽责生子。皇子如此,身为皇位继承人的皇太子更不必说,成人之时,便是他定亲成婚之日。
皇太子娶何人,何时娶,皆无得选择,悉听内廷安排。其实万贞儿在宫中这么多年,这些规矩并非不懂,只是她全情倾注,备尝艰辛,得来的太子之情,将要被外人轻易而获,心中不情愿。但自己一介宫女,又年长太子许多,那太子妃皆按选秀尺度,在宫外选出,太子即使再钟情自己,秀女名分也落不到自己身上,更不用说太子妃。唯有以宫女身份在旁侍候,日日看着新晋太子妃们对太子献媚邀宠了。
皇太子是自覃昌口中知悉选秀女之事,事先他对此全无准备,一时间犹如冰水灌顶,浇得兴致全无。多年来,覃昌眼看着太子和万贞儿二人漫漫长路,扶持而过,估量太子心中惦念同万贞儿之情。见太子表情呆滞,心烦意乱之态,只得安慰道:“殿下勿为此事烦扰,那几位秀女臣曾有见过,皆为秀丽端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