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姑娘一听要将胎儿打掉,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要是并非朝臣呢……”
坐在一旁的万贵妃听到纪氏之言,面露不悦道:“不是朝臣,那便是皇族了?你又不是宫女,皇族乃国民典范,你身为女官,若无册封,就算亲王皇帝,哪能同你有那般事,若是真有,那……那也算是孽种!”说完这句话,万贵妃便站起身来对黄惟说,“我们走吧……”
黄惟临出来交代将纪姑娘先禁闭在宫正司内。黄惟心想先关她数日,如果那个男人是高官,或许会自己站出来向皇帝请罪,皇上一向宽厚,若是赦免其罪,那便可就势将纪姑娘解除女官身份逐出宫,由那男子将其明媒正娶回府,这桩丑事也就结了,这纪姑娘也算有个归宿。
此后连续几日,黄惟未在宫正司露面。纪姑娘一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便泪流不止,她想情形更不好了,不巧被万贵妃也知道身孕之事,而且听她那番言语,便知她心狠手辣。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有宫正司的女官前来,将胎儿打掉。她思来想去,唯一能保住孩子的便是皇上,他若肯相认,便会将自己救出去,封个名号,进入内宫。因此要赶在黄惟下手之前设法知照皇上,可是谁能传信呢?想来想去,便想到了汪直,他们一同自广西进京,如今他又在皇上身边,虽然同他不十分熟悉,但偶有在宫中遇到,倒还都有相互问候数语,现在唯一能代为传话的也唯有他了。
轮流看守黄惟有两位女官,年轻的那个名为李韵,也是广西瑶族人,平时与纪姑娘相熟。当晚纪氏便求李韵次日去找汪直,请他务必来宫正司一见。李韵心中有些同情纪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次日等到下了早朝,李韵终于在御马监找到正在骑骡的汪直。原来自汪直到了御马监,他对那些皇家良种骏马无多大兴致,反倒十分喜爱一匹为御马监运送杂物用的大黑骡,请求李太监将其免役,并交他专门护养。从此他每日来办事时皆会看望它,亲自为它刷毛,不用任何鞍具,在场中策骑几圈。汪直为人热忱,爽快答应了纪姑娘之请。午后,在李韵当值时,汪直单独前往,在宫正司幽禁室见了纪氏。
当汪直出了宫正司,自南海向东华门走去的时候,他不似平时行得那般轻快,而是缓步沉思。虽然他对皇上十分敬重,但于情感上,他同万贵妃最亲,他刚才有答应纪姑娘向皇上禀奏怀有身孕之事,但同时他却不想应纪姑娘之请求,故意瞒着万贵妃,因为禀告皇上此事后,皇上或许会与贵妃商量,到时贵妃见我明知,却不讲与她知,对我必然失望。但若同万贵妃先讲,万一真的如纪姑娘所言,她做出有对胎儿不利之事又将如何?当他左右不得其所时,已走过了仁寿宫,忽然被人自后面拉了一下,回首一望,原来是怀恩。
“你自何处来,为何慢腾腾满怀心事?”怀恩是刚从仁寿宫周太后那里出来,看见一向心无旁骛,纯真乐天的汪直今日直瞪瞪地走过去,好生奇怪。
尽管立志立功于异域,对内廷事务无兴趣的汪直与怀恩并不同类,但他还是对怀恩这位前辈满怀尊重,对他人品信任有加,一看是他,汪直立即想到,不如先听听他对此见解,反正怀恩这人守口如瓶,无须担心他讲出去。
汪直将怀恩拉到前面的仁寿花园无人处,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回。怀恩立即郑重说道:“毫无疑义,你理应先向陛下禀报,此事虽然皇上对女官纪氏先有失礼之处,不过无论怎样,纪氏所怀乃为皇上后嗣,事关国家。失礼之处并非不可弥补,趁纪氏身体未显,册封为嫔,改变女官身份,堂堂正正纳入后宫即可。”
“那万贵妃那边……”
怀恩瞪着汪直厉声说道:“汪直,你须记住,虽然你被分派在昭德宫跟随贵妃,但你是皇帝臣子,并非贵妃私臣,你同她再亲,亦应将皇帝利益置于首位。历朝历代,保证皇家子嗣枝叶茂盛乃天经地义,不论于理,还是于礼,万贵妃不应涉及其中!”
怀恩之一番秉公行事,丝毫不将公事掺入私人情感的话,使得汪直最终选择还是先向宪宗禀报。
听了汪直的禀报,宪宗又特别仔细询问了一遍万贵妃在宫正司对纪氏的那番话语后,他沉吟半晌后才说:“知道了,朕自会处置,你先下去,宣张敏来。”
汪直应了之后,退身向外,心想先宣张敏见皇上,之后便去万贵妃那里,将事情告她知道。未料他听皇上在身后加了一句:“还有,纪氏身怀朕骨肉事无须在贵妃前提起。”
汪直顿时停了一下,只得应道:“是,陛下。”
宪宗这句话封住了汪直的口,使得万贵妃直到七年之后,方才知道当年她在宫正司所见的纪姑娘是怀了皇上的孩子。
宪宗的决定有些出人意料,他没有将纪姑娘册封入宫,而是暗自交代张敏去处置。在宪宗十岁回宫,便已经跟在身边的张敏,此时在后宫也颇具权势,宪宗对张敏旨意中有“秘而不宣”四字,张敏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先交代直接管理女官机构的司礼监太监黄赐、陈祖生二人前往尚宫司,以司礼监接管为由将纪氏领走,将其安置在位于西内北海西麓,羊房夹道的安乐堂。过了几天之后,陈祖生又到尚宫局见黄惟声称,已请太医看过,纪氏其实未有身孕。不过是腹中生有异物,并说纪氏以病患之身,已不适于在东阁藏书堂任事,先安置在安乐堂养病再议。素重名节的黄惟听见后,也放下心来,原来是错怪了她。之后,纪姑娘之事在宫中渐被淡忘。
当纪氏被带到安乐堂时,她感到人生已被完全改变,张敏对纪姑娘交代,不可同其他人说谁人为腹中胎儿之父,否则对她母子不利,而且居于此处,不得外出走动,生活由安乐堂照顾废后吴氏的老宫女习悌顺带承担。
一直担心被万贵妃、黄惟命人打掉腹中胎儿的纪姑娘听他这么说,总算略微放下心来。显然汪直已将口信带给皇上,不过将她安置在安乐堂中的这所破旧小院中看来,显然皇上不愿相认,非但不被相认,还得对其他人守密,孤零零被禁锢在安乐堂中,与这些或老或病,寂寥等死的宫女们为伍,自己不到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恐怕就在这所小院落中一日日枯萎。
自进到安乐堂,纪姑娘身体便是大不如前了,这也难怪,小小年纪遭此变故,惊吓之余,前面又是茫茫一片。无皇上相认,即使孩子生下来,她二人又能如何?这些皆无答案,因为不仅张敏不知,其实就连宪宗自己亦未曾想清楚。
成化六年秋,七月己卯(初三),今皇帝生,上之第三子也,母曰纪氏。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八十一。
纪氏在西内羊房夹道安乐堂所诞下的三皇子,出生时身形瘦弱,额头高耸,俨如人生龙角。羊房夹道南北向,安乐堂也是坐北向南,因此行过夹道,并看不见安乐堂正门。堂内三进院落,纪氏被安置在进门东面单独一座小院落中,院中有三间小房,里间有对羊房夹道开窗。明朝宫女既然终身不得出宫,安乐堂便是她们年老,或生病无力服役时的去处。安乐堂虽在皇城之内,但建造得毫不奢华,同皇城外普通民房并无二致。纪氏小院墙外便是羊房夹道。堂中自备伙房,为居于其中的宫女供应膳食。
宫中知晓纪氏怀有龙种被置安乐堂一事者,除了皇上之外,只有汪直、张敏、黄赐、陈祖生、怀恩、覃昌几人。之所以皇上命张敏,而不是后宫宦官之首怀恩去办安置纪姑娘事,那是他知怀恩办事固执,肯定要来理论将纪氏册封迎入后宫。但内宫事无巨细,怀恩无不亲力亲为,张敏知道瞒不过他,便私下将皇上之意告知,怀恩见事已至此,也就摇摇头过去了。内宫宦官中,覃昌从不是最有权势的那个,但从来是最受人信任、人缘最好的那个。一日,四下无人时,皇上忍不住将事情前后同覃昌讲了一回。
到了纪姑娘于七月初三在安乐堂产子那日,又多了一人知道此事,不是别人,正是废后吴氏。
春秋往复,岁月轮回,此时不觉吴氏已在西内北海东畔的迎翠殿内的那所院内度过了七个年头。初被废时,年方十几岁的她可谓惊恐万分,当那阵惊恐过去,又记起皇上和善的面容,寄望皇上慢慢气消了,将宽恕她的过失,直到后来,才自习悌口中得知自己被废之后一个月,王氏钟英已被立为皇后,宫中靠山司礼监太监牛玉被发往南京种菜,父亲兄弟受牵连被充军山东。希望破灭,想想为争那宫中名分,累了家人,累了自己,此生大好青春年华,便如此付之东流,虽不甘心,却是无奈。不时长久对着波光粼粼的北海,生出那纵身跃下之念。若世间再无牵挂之人,吴氏或许会做出那轻生之事,但吴氏自幼被父母长兄爱护有加,感情深厚,想到远在山东的亲人,若再知她投水自尽,必然痛不欲生,而止住投河之念。两年后,她听说家人被赦返京,虽官职不复,但总算不用再在军营中受那风餐露宿之苦,也就渐渐打消了轻生念头。日复一日,吴氏虽然年轻依旧,但人生目的已失,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心中空空****,身如行尸走肉,唯一使她神情振奋起来的是记起皇上身边的那个女子——万贵妃,那仇恨分明是刻满心头。
吴氏所居迎翠殿距安乐堂仅一街之隔,前些日子她听习悌唠叨过,司礼监的中官送过来一位年轻怀有身孕的纪姓女官,也交她照料,纪氏不时啼哭,像是病了。此时的吴氏早对万事皆无兴致,只管默不作声的听了便是。说话到了七月初三这日清晨,她见宫中送来早膳,也无甚胃口,随便用了几口热粥,便停下站起身来。居于迎翠殿的吴氏,每日由宫中送膳过来,虽然远比不上在后宫时那般丰盛,比起一街之隔的安乐堂的膳食,还是好出不少。不过对人生已失兴致的吴氏对饮食早已品尝不出好坏,每日只是胡吃乱饮几下而已。随着时日渐长,对吴氏的管束愈弛,由得她每日随意在西内逛逛。
站起身的吴氏出了迎翠殿门,沿着羊房夹道向北漫步而来,未行出几步,位于迎翠殿斜对面安乐堂,东边对着夹道的一扇开着的窗中,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其中还夹着一位女子发出的呜呜声,这声音轻柔而无助,悲切而无奈,拨动了吴氏心中那早已生锈的心弦,这声音竟如此熟悉,不正是几年前自己日夜发出那如哀怨,如思慕,如哭泣,如倾诉的声音?吴氏便转身向西,向安乐堂正门走来。
前晚既无梦见祥云飘过,金龙入怀,当晨亦无百鸟齐鸣,彩凤飞舞,纪姑娘清晨便开始胎动,有习悌在旁,她不多时便产下一子,但经历这些日子的磨难,纪氏已是面黄肌瘦,产下的孩子也是身形羸弱。
纪氏给孩儿喂奶时,发觉自己没有奶水,习悌见此转身便离开,纪氏见他不停地哭,便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眼见陋室之间,空无一物,好不容易将他生了下来,自己无奶,又怎样养活,感怀他虽为皇子,甫一出世,便同她受苦,母子如此,谁人可知,不觉跟着孩儿一同呜咽。这时,她听到叩门声,抬头一看,一位二十多岁,衣装朴素,未施粉黛的女子盯着她看了一阵,问道:“你就是那位自宫中过来的女官吧?听习悌说起过你。我姓吴,先前也在内宫,孩子在哭,你为何不给他哺乳?”
吴氏被废,虽是六年前旧事,但宫内外,谁人皆知。纪氏被带到安乐堂后,习悌便对他说过,她还要照料斜对面的吴氏,她曾经是皇上正宫皇后,因得罪了万贵妃被废。纪氏听她说姓吴,又看她年纪容貌气派,心想她必是了,于是停住了啜泣,抱着孩儿站起身,深鞠一躬道:“吴……夫人,孩子刚生下,或是我近来身子不好,竟无奶哺育。”
“习悌在何处?”
“不知,孩子生下她便走出去了。”
“你等等。”吴氏毕竟比纪氏有见识,快步回到迎翠殿,摸了一下自己刚喝了几口的粥碗,尚有余温,便端着回来放在一旁,伸手接过纪氏手中的孩儿,让纪氏端着粥碗,吴氏用手指蘸了米汤,放到婴儿口中,婴儿立即停止哭泣,用力吮吸起来。纪氏在旁,露出感激的表情。
纪氏神情立变,吴氏抬头望了一下纪氏惊恐万状之态,低下头继续哺婴儿以米汤:“我曾为皇上正宫皇后,对皇上音容笑貌有所知,你瞒不了我。你不必怕我,你我皆为沦落之人,我不会害你,只是不明白,姑娘既然怀有皇上骨肉,怎样落到同我一般田地?”
听到吴氏如此说,见她也不像坏人,纪氏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对吴氏哭诉了一遍,最后她说:“请吴夫人务必代为守密,秘而不宣乃皇上意思,传出去恐怕对孩子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