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姑娘你尽管放心,你我皆被万妃所害,我们或许无机会报仇,此孩儿乃皇子,皇上终有相认一日。到那时,他便是为你我报仇之人,我会帮你将他抚养成人……”
这时她们听到一阵脚步声,是习悌捧着一只盛着羊奶的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有些意外地望见抱着婴儿的吴氏在此,便道:“哦,吴夫人也在,我看纪姑娘无奶,便跑去北面羊房里找那喂羊的老中官张泰讨点羊奶,他给我现挤了些。”原来,皇城西北角在永乐年间有间为皇家养羊的羊房,到了成化年间,羊房中已没剩下多少只羊,仅有张泰一人饲养。
当吴氏自安乐堂出来时,专为皇家酿酒的“西酒房”中一阵酒香迎面袭来,使她不觉就想起那段不长的,在坤宁宫做皇后时的日子。此时,吴氏忽然觉得她的生命有了新的期待。
八月初秋的一天,下朝后汪直又径直跑到御马监里草栏场看他的黑骡,为它打理一番后,又骑着它在草地上跑。忽然,有人在马场栏杆后向他招手,他一看是覃昌,连忙勒住黑骡跳下来问候道:“今日为何到此?”
“我来御马监办完事,正巧望到你,有话与你说。”汪直便顺手将骡子拴在栏杆上,自己从栏杆下钻了出来,此时还有其他几个御马监的中官马师在草场上遛马。
二人凭栏,秋季阳光温煦,望着那些场内高大俊美,或行或跑的御马,覃昌问道:“那日皇上私下同我讲起你为东阁藏书堂女史纪姑娘带话之事,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不先知照贵妃,再向皇上禀报。”
汪直睁大他那对充满天真气的眼睛,说:“当时我确实心存犹疑,但正巧撞见自仁寿宫中出来的怀恩,他说应先向皇上禀报,我觉他处事公正,便信了他的话。未曾想到,今时纪姑娘母子滞于安乐堂那地方,我觉得圣上未免有些绝情。”
“也怪你当时处置不当。”
“此话从何说起?”汪直惊异地扬起眉头。
“若你先向万贵妃禀报此事就好了。怀恩他虽然秉公办事,不徇私情,在宫中素有威望,但此事涉及情感,他那番道理却未必通。”覃昌见汪直一脸不解神情,继续说道:“皇上未将纪姑娘册封进宫,外人看上去有些意外,但依我之见,却再正常不过。当日万岁节圣上在东阁藏书房,实属酒后失态,与皇上平素举止不符,自圣上再未有去见纪姑娘便可证明,圣上事后对自己当时之举未以为然。万贵妃四岁便在先太后身旁,十分讲究礼仪,皇上自幼被贵妃带大,自然受贵妃教诲甚深。此事既出,皇上自己心中已是先存后悔之意。你在皇上贵妃身旁,你必知道皇上平生最不愿之事,便是令贵妃不悦;最愿之事,便是令贵妃喜悦。纪氏这事不巧之处在于万贵妃正好在宫正司有见过她,并有一段所谓‘孽种’言论。皇上自你口中知悉后,自然唯恐贵妃知悉生气,特别是成化元年末,贵妃丧子,以致之后两年皆难以平复,好不容易贵妃自丧子之痛中平复过来,皇上当然不想再有事令她不悦。不过无论如何,纪氏所怀乃皇家子嗣,暂居西内不过是皇上权宜之计,皇子迟早还是要认的,只是暂时要委屈她母子二人了。”
“就算贵妃有一时不悦,但贵妃对皇上情深如海,万事最终将以怎样对皇上最好为归依,若得知事已至此,必然反劝皇上将纪姑娘册封进宫。”
汪直舒了一口气道:“照你这么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数年后,事过境迁,纪姑娘会被册封,她母子依旧会进宫。”
覃昌连连摇头,说道:“这其中不同之处却在于,纪氏母子将恨死贵妃,认为是她唆使皇上将她母子放逐西内。将来此事外传于朝廷时,一众朝臣又必然以为贵妃嫉妒,迫害纪氏皇子。”
汪直听到后,不以为然地说:“现在这后宫之中,皇上嫔妃都快住满了,多个纪姑娘不多,少个纪姑娘不少,贵妃有何嫉妒?说到皇子,现在柏妃为皇上所生皇子整日在后宫生龙活虎,我听说外朝朝臣正在策划劝皇上立他为太子呢。要是贵妃有心,为何舍近求远,不迫害宫中皇子,倒去迫害藏于西内的皇子!”
“说得有理,但世人却偏偏不相信。”
成化六年,天灾降于湖广、中原地区,地方官员上报,荆襄流民叛乱再起,宪宗不得不二次用兵。上次平满俊之乱,项忠立功,此次又委以重任。十一月命项忠总督河南、湖广、荆襄军务,会同湖广总兵官李震征剿叛军。次年七月,项忠大军告捷,宪宗甚感欣慰。
当宪宗对荆襄用兵时,柏妃所生皇子朱祐极已是长到两岁多,柏妃不时带他在后宫四处玩耍,朱祐极活泼聪颖,招人喜欢。照理他才两岁大,被立太子尚不急切,不过朝臣唯恐万妃又再生育,还是抢先立柏妃之子才好。
成化七年六月二十四午后,当怀恩照例陈述当日奏章时,宪宗听到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孙贤的奏章,称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请立朱祐极为太子。宪宗对孙贤并不陌生,当年做太子时,孙贤曾为其授课。此时孙贤任翰林院侍读,若立太子,他将为太子师傅,利益关系明显。孙贤为表示请立太子并无私心,上奏章之时,虽正值盛年,却请求退休。因此宪宗同时收到孙贤请立太子及请求退休两份奏章。
见到宪宗右眼角微微下垂,怀恩便知皇上不以为然。其实,群臣所担心的并非没有道理,宪宗心中储君仍然莫过于他同万贵妃之子,虽然希望已是渺茫,拖得一天算一天也是好的,万一万贵妃又有身孕呢?此念头他暗自放在心中,对朝臣哪里讲得出口。为此,当宪宗见到将朱祐极立为太子的陈请,已是不悦,只是简洁地对怀恩说:“册立太子之请不允,退休事……准。”
“是。”怀恩嘴角露出一丝轻微嘲讽的微笑,他一向厌恶文人虚伪,心想,你个孙贤哪知皇上心思,上此疏可谓自作聪明,自作聪明也就罢了,还矫情地请求退休,这下可好,皇上非但不允建立储君,借势允你退休之请,让你弄假成真。
宪宗对付了孙贤,却对付不了一众大臣。宪宗心中所想,正是朝臣们所虑。有孙贤前车之鉴,七月二十,英国公张懋连同朝臣联署上奏,请立柏妃所生皇子朱祐极为太子,心想皇上总不能命一众朝廷皆退休不成?
宪宗借口皇子年幼,批曰:“建立储君乃国家大事,关系甚重,卿等所请固然出于对国忠诚,但皇子年纪尚幼,难负重任。”
七月二十一,群臣再上奏,宪宗有些不耐烦地答道:“朕岂不明白国建储君,理所应当?朕之意,乃待其年纪稍长,学成才德,然后再立不迟,今之所请不从。”
宪宗连挡群臣两次请奏,心想他们应该知晓朕之心意,不会再来纠缠。不料,朝臣们对皇上推脱早有准备,毫不示弱,立即通过太监夏时将陈请递交仁寿宫周太后。周太后一向不喜万贵妃,更不希望一个仅比她小几岁的女人有朝一日成为皇太后。接到外朝陈情便立即训示儿子,横竖大家都是打着为国家名号,宪宗在周太后压力下,只得在朝臣们第三次联署奏疏上表示同意,即使如此。他还是在其批示中提到太后之命,以抒发自己的无可奈何:“……皇太后圣训令‘早立皇储有固国本,事关重大,群臣之望,不可固执以拒。’今特允许建储之情,礼部择日以闻。”
成化七年十一月十六,刚两岁多的朱祐极被立为皇太子。
或许朱祐极天命不够硬,被立于太子时太过年少,心身未成,难以承受,原本欢实伶俐的他在被册封为太子后两个月,便急病不治崩逝了,宪宗追封他为悼恭太子,葬于北京西山。墓志铭曰:“皇太子祐极,今上次子,母贤妃柏氏,成化五年己丑四月二十八生。天资颖异,中外属心。七月辛卯秋,文武群臣累表上请,以是年十一月十六册封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八年壬辰正月二十六,以疾薨。圣上恸悼,辍朝七日,赐谥曰悼恭,择以三月初十,安葬金山。呜呼!皇太子之生,睿智天成,为国重器,胡为一疾,遽尔仙游。儒臣承命,特识幽宫,用垂永世云。”
悼恭太子崩逝,受打击最重的莫过于贤妃柏氏,她从此一蹶不振,万念俱灰,最后看破红尘,终日吃斋打坐,宫中万事,再与她无关,此为后话。
宪宗至此共生有三位皇子,万妃成化二年初所生,于成化二年十一月崩逝的长子;柏氏成化五年四月生,崩逝于成化八年元月的次子朱祐极;纪氏成化六年七月所生,尚在世的第三子。
随着朱祐极的崩逝,外朝一众朝臣,又要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之事忧心了。他们并不知道,在西内安乐堂,还有一位皇子在世。
成化八年三月,历经七朝的御马监太监刘永诚过世。御马监太监职位涉及京城禁军精兵,位高权重,刘永诚过世后,汪直还在御马监,宪宗知道汪直喜爱军事,便有心将此职务给他,但恐怕此时汪直年纪太幼,因此宪宗迟迟未有委派继任人。
成化八年四月末,一代名将郭登过世。宪宗震悼,命辍朝一日。
一转眼汪直过年后便是十四岁,果然,成化十年新年刚过,宪宗正式任命其为掌管京都十二团营的御马监太监。同年七月,一向在西北主持军务的太子少保、左都御史王越被迫交出兵权,返回京城执掌督查院,并兼提督十二团营。当他前往京城十二团营就职时,恭恭敬敬前来迎接他的是汪直,他将与王越共事。
汪直自幼喜欢军事,好研究明朝各朝历次用兵,对当朝几位曾统兵出征,立下大功的文臣十分仰慕,其中以韩雍、项忠、王越为最。不过大藤峡之战后,宪宗授韩雍两广总督一职,他长年坐镇两广,汪直未有机会相会。第二便是征剿满俊及率兵二次平荆襄之乱的项忠。同许多外朝士大夫一样,他内心鄙视阉人,羞与宦官往来。汪直就任御马监太监后,一次在京城街上,迎头撞见一队车马,过去之后发觉原来是兵部尚书项忠,汪直连忙掉过头追上,欲向项忠行礼。而项忠看见是汪直,不加理睬,扬长而去。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项忠洋洋自得,汪直灰头土脸。
王越颇具传奇色彩,他是河南浚县人,景泰二年进士。当年参加殿试时,已近交卷时分,忽然一阵风竟将他的试卷卷走。王越毫不慌张,向考官再要试卷,只见他执笔疾书,到交卷时已将试卷重新做好。虽为文臣,王越身材高大,生得奇迈丰伟,善骑射,景泰、天顺年间便巡按山西一带。成化初年起,王越在对蒙古鞑靼人作战中屡建奇功,分别于成化五年、六年率领明军打败鞑靼人。之后在成化九年九月取得“红盐池大捷”,使得以后的多年鞑靼人不再敢进入河套地区久居。然而,王越却也未能幸免被朝中言官肆意弹劾。明朝言官的特点是自己不能为国建功,却不时打着为国旗号,以清流自居,对有功之臣横加挑剔,弹劾之词洋洋洒洒,乱动罪名。此次王越被指责为:“……王越等人,怠于敌忾,急于贪功,既无保障之仁,反施屠戮之惨,怨声动地,戾气干河,百姓伤心,四夷传笑……情状彰明,神人共愤。虽皇上曲从宽宥,但宪典具存,乞求皇上重加处罚,可令妄杀邀功之边臣,引以为戒。”
于汪直而言,既然韩雍、项忠皆难以结交,他便将希望寄予王越身上,一经见面便恭敬有礼,关切有加。士大夫出身的王越岂有不知,公然同宦官交好,会遭朝臣背后指点,但王越偏偏性格特立独行,不具项忠那类士大夫酸腐之气,几经接触,他倒认为汪直虽然年少,但颇有胆略,又毫无心计。同时,胸怀大志的王越此次为国建功之后,反遭弹劾,心情正十分抑郁,他知道汪直行走于皇上前后,也想借汪直在皇上面前为己仗义执言。在同汪直共事十二团营,履行公务之间,性格皆是恣意妄为的二人,一来二往,竟成忘年好友。王越时年四十九,汪直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