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即位后的第十三年,五月初十,午后,他在昭德宫前殿与万贵妃一起时,司礼监太监黄赐前来呈上内阁商辂、万安、刘珝、刘吉四位阁员的联名奏章。黄赐退去后,宪宗见是内阁联署,心想必为要事,便将奏章打开细读。奏章颇长,洋洋洒洒,一看便是出自商辂手笔。奏章主题是罢免汪直,废止西厂。将西厂之害陈述得颇为严重:“……近来稽查太过频繁,刑网太密,西厂校尉日夜出没,手中未见批捕公文,便四处搜检,以致人心惶惶,各怀畏惧。文武重臣不安于位,衙官小吏不安于职,商家大贾不安于市,行人旅者不安于途,官校兵士不安于武,庶民百姓不安于业。太平盛世,岂可容忍西厂如此行径?”接着笔锋一转,奏章开始将矛头直指皇上:“究其原因,缘于陛下专听汪直一人,而汪直又专倚仗手下作为耳目,虽然汪直尚未过分,但其下属韦瑛、王英之辈则自称奉旨,擅作威福,如狼似虎。公卿百官,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肆无忌惮伤害良善,不但伤害国体,尤损陛下盛德……莫非陛下忘记当年锦衣卫逯杲酷吏,激起曹钦之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伏愿陛下防微杜渐,遵祖宗之制,下旨必经六科,奏诉必经政务,行刑律必经朝廷法司,收回西厂侦缉之人,严惩奸邪之辈。若真有侦缉谋逆奸细,或贪赃枉法重案,亦应委派历练老成之人管理……”接着,奏章将西厂开设以来杨泰、杨华案,查运河官船,广西勘事郎武清、浙江左政使刘福等案一一做出评述之后,又将西厂事比为地下灾异,天道示警。一旁的万贵妃眼看皇上面上怒气渐生,此时宪宗读到:“今汪直年幼,未明世事,任凭韦瑛等胡作非为,若不早为革除,一旦祸兴,灾难消弭。伏望皇上圣心独断,革去西厂,罢黜汪直,以保其名声,将韦瑛、王英送交司法治罪。如此则人心可安,天意可回矣!”
“哗”的一声,宪宗将奏章掷在大案台上,对万贵妃说:“岂有此理!命张敏召司礼监太监怀恩、覃昌、黄高来。”
当三人进到昭德宫东稍间时,万贵妃已避入东末间。他们只见宪宗怒容满面,指着大案上的奏章对怀恩说:“朕命汪直建西厂,专查不法之徒,若未有贪赃枉法之事,何惊之有?杨泰、杨华案件已是证据确凿,已移交朝廷三法司,杨氏之罪系法司裁定,并非汪直裁定,内阁列举证据确凿案件来指责汪直,意欲何为?至于运河沿途查验官船,内阁奏章声称因西厂查验,以致来往运河客商军民闻风惊疑,有未起程便停止不来者,有中途折返者,以此将致货物不通,京师公私用度不给。据朕所知,西厂并无滞扣无夹带私货船只,既然你官船并无夹带私货,正大光明,何惧之有?内阁奏章分明是在危言耸听!莫非当朕是三岁孩童。不识辨别不成?”
怀恩虽然平素直言不讳,但此次见到皇上如此震怒,且他心中一时又找不到理由为内阁奏章申辩,只好说道:“圣上息怒,抑或内阁只是受群臣之请而上奏也未必。”
“群臣之请?你等前往内阁,去问他们稽查奸弊为何反倒有错,问清谁人首倡此次上奏……立即便去,记住,朕要那率先倡议之人!”
怀恩等三人退了出来,出了昭德宫,南行一路向内阁而来。怀恩等刚走,黄赐又到,此次又呈上兵、吏、礼、工、刑、户共六部尚书、翰林院翰林学士、其他院府长官联署请求罢辍西厂奏章。宪宗阅后感到事态严重。
此时司礼监太监有怀恩、黄赐、陈祖生、覃昌等,怀恩清廉,黄赐学问佳,资历深,乃景泰初年同覃昌一道被送到内书堂读书的中官,黄赐、陈祖生皆是福建籍。黄赐素有贪名,常假借为母亲祝寿之名,收取朝中愿意结交皇帝身边宦官的那些大臣们的礼金。此次汪直所办杨泰、杨华在福建横暴乡里,残害人命案中,杨华进京行贿之人中便包括同乡黄赐、陈祖生。此次倒西厂怀恩、黄赐、陈祖生皆赞同,不过怀恩是出于公心,当初皇上设西厂时,怀恩便进言反对,此时汪直弄得朝中乱作一团,更加使怀恩觉得若按当时他用东厂,委派老成历练之宦官主持,绝不至于到此地步。而黄、陈二人却出于私心,恨不得为杨家报复汪直才好。覃昌同汪直私交不错,因此在此事上不多言语。
当日将奏章递上之后,商辂等人便留在内阁等消息,终于见到怀恩等人前来,心知必是皇上所派。四人就座后,平素不苟言笑,此时面目更加严峻的怀恩直言道:“皇上已阅内阁奏疏,十分震怒,命我等前来询问诸位,朝廷用汪直稽查奸弊,有何不对?你等内阁一致联名反对,是谁率先倡议?”
商辂作为首辅,自然由他先行回复:“汪直所为,违背祖宗法度,扰乱朝廷政事,失天下人心,我等同心一意,为朝廷除害,并无先后之分。”
怀恩大声道:“未必如此吧……皇上以为,奏章焉得四人同时下笔?必先有倡议,后有呼应才是。”
内阁资历仅低于商辂的万安说:“汪直仗势害人,在朝中千夫所指,但无人敢言耳!我等蒙受朝廷恩典多年,同心同德,哪来先后?”
刘珝也老泪纵横地说:“圣上于东宫做太子时,吾等便已侍候,至今已二十余载,幸得朝廷清明,四方无事,今时汪直横空出世,为害远近,吾等焉得坐视不理?”
刘吉附和道:“汪直之罪,纵使吾等不言,不日必有言者,今日既然已经上奏,或遭惩处、罢免、降职亦听天由命,在所不惜矣!”
怀恩听得出刘吉弦外之音,其实他知道此时不单内阁上奏,由兵部尚书项忠倡议并草拟,革除西厂的奏章已在朝廷吏、礼、兵、刑、工、户六部及其他诸院大臣中传阅联署。
怀恩脸色忽然和缓下来,语气平和地说:“皇上令我等前来内阁询问上奏缘由,既然诸位学士仗义执言,怀恩将据实回复皇上,倘若皇上日后召诸位,到时请务必不得改口才是。”
商辂见怀恩亦持同一立场,便将举手按住额头,十分庆幸地说:“若先生皆肯为朝廷担当,我等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自内阁出来,覃昌借口有其他事务便离开了,由怀恩与黄高二人回昭德宫向宪宗复命。怀恩二人见到皇上时,见他手中拿着另份一奏章,怀恩行礼后,听见宪宗说:“朕方才收到朝廷各部院府大臣联署奏章,内阁情形如何?”
怀恩在皇上面前将商辂等人言语一字不漏陈述了一番,发觉宪宗脸上怒气好像消了一些。他听后点点头,未加评论,反倒问怀恩道:“既然他们说是同心一意,并无先后,那你看如何呢?”
“此次内阁及朝廷各部院府联署,皆因西厂扰官、扰民,危害朝廷,有伤国体。乞皇上体察大臣们忧国之心,尽早革除西厂为好。”
出乎怀恩预料,宪宗貌似诚恳地说道:“你现在便去内阁传旨,说内阁诸卿等奏疏所说皆为良言,朕实在不知汪直坏事,现革去西厂,西厂校尉遣散,韦瑛充军西域,卿等各自安心办事。”
怀恩、黄高得到皇上旨意,心中十分欣慰,立即领旨前往内阁。他二人前脚出去,万贵妃便自里面东稍间出来。皇上同怀恩的对话,方才她听得一清二楚。她见皇上双手撑着头,正陷入沉思……
万贵妃见状问道:“先前皇上为内阁奏章不悦,命怀恩等前往质询,为何转眼便随了他等之请,革除西厂?”
宪宗抬起头慢慢说道:“方才黄赐呈来另一份部院联署奏章,同样是要求革除西厂。你有听到,朕方才仅说收到各部院联署奏章,并未说内中所为何事,那怀恩便已说他们联署是为倒西厂事,这不是分明他预知此事?由此可知此事殊不简单,不仅外朝群臣串联一气,而且连同内廷司礼监也一道向朕发难。贵妃你知,于朕而言,司礼监无论在外朝公务,或在内宫皇家私务皆甚为重要,照理司礼监太监系朕之私臣,只应听命于朕一人,此时若是反同外朝一同指责朕,便是不好。若朕方才不立即先行让步,那些得司礼监太监支持的外朝群臣必不罢休。贞儿是否记得成化五年,母后不愿一墓三穴,群臣在文华门聚众哭谏旧事,倘若他们重施故技,到时朕将十分难办,若下令驱逐,派谁人前往?派东厂不是,因东厂是在司礼监管辖之下,若派遣锦衣卫,当年朕就是嫌天顺年间锦衣卫祸国,将门达下狱,改派袁彬执掌,今时又若派袁彬执行,便是有悖朕多年抑制锦衣卫镇抚司之既定国策。若派汪直率西厂校尉执行,便更加令朝臣对他痛恨万分,而且他那恣意妄为性格,出了乱子便难收场。因此,刚才看出怀恩同外朝连在一起那一刻,朕决意先行退让。但是,此次他们居然联手起来针对朕,不可饶恕,朕将会将其分而治之。宦官是朕之私臣,可任由朕处置,明日便先将黄赐、陈祖生二人贬往南京。他二人收受杨家贿赂应该不会有错。怀恩对朕很有用处,虽然他有反对,但并非出于私心,朕可不与他计较。待风声一过,朕再一一对付那些外朝大臣。”
内阁这边,商辂等听到怀恩传下皇上旨意,四人顿首谢恩。西厂被革的消息传出,外朝弹冠相庆,一片欢腾。对此不满仅有吏部尚书尹旻及都御史王越二人,他们是汪直朝中好友。尹旻迫于形势,在项忠所拟联署奏章签字,但签署之后,他立即派人将朝廷各部院正在联署奏章,革除西厂之事知照汪直。
收到尹旻消息,单纯的汪直认定自己行事并无私心,且西厂是皇上亲自交代办理之事,所以并无放在心上。到了下午,万贵妃派人到西厂召他回宫,他才觉得事情不妙,匆匆赶回。
进到昭德宫正殿东稍间,皇上和万贵妃在等他,二人像是已经商量停当,由万贵妃先说道:“不知你是否知晓,朝中重臣联署上奏,要皇上革除西厂?”
汪直回道:“知道此事,只是一心为皇上办事,未加理会。”
“皇上已然下旨关闭西厂,西厂校尉回归锦衣卫,韦瑛充军,你也先回御马监办事吧。”
汪直一听,心中觉得十分委屈,顿时眼泪便流了出来,跪在皇上面前申诉道:“为何如此?自领皇上旨意,奴不分昼夜,稽查不法,毫无私念。福建杨泰、杨华父子强暴乡里,草菅人命一案,杨华进京行贿一众高官,奴若有私心,本可草草结案,不作深究,令那一众受贿之臣感念于我。正因奴不为豪强,才有得罪杨家闽籍同乡司礼监太监黄赐、陈祖生等,他等暗自串联朝中大臣,联署上奏。奴有证据黄赐、陈祖生收取杨家贿赂……”
不等汪直继续讲下去,万贵妃危言正色地说:“汪直!皇上撤西厂自有道理,你还年幼,涉世未深,等你大些便懂了。”